轉過年的二月,外面依舊是冰天雪地,淨語軒裡溫暖如春,貞娘坐在炕上,身上搭著大紅龍鳳呈祥的緞子錦被,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柳黃色石榴祾小襖,一頭青絲鬆鬆的挽著,帶著紅寶石雪雕昭君套,襯著一張雪玉般的面孔越發瑩潤粉嫩起來。
外間傳來忍冬的聲音:「太太來了?我們少奶奶才起身,正盼著您呢」
杜氏朗朗的笑聲就響了起來,能聽得出那笑聲中的滿足和得意:「起身了?我先掃掃雪沫子,今年的雪可真大,我身上有寒氣,貞兒在月子裡呢,可別讓我激著了」
然後就是幾個丫鬟跟著請安,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
貞娘笑道:「娘,快進來吧,屋子裡這麼暖和,沒事的!」
杜氏笑著走了進來,如今的杜氏已經很有幾分官太太的派頭了,穿著一件孔雀藍八寶如意紋閃金羅褙子,月白色二十褶湖綢玉裙,頭上盤了圓髻,簪了三四朵寶石花和一隻富貴海棠簪,杜氏胖了一些,看上去有幾分主母的氣勢了。
見貞娘支起身子忙幾步走過去按住她,急急道:「你好生躺著就是,還沒出月子呢,起來做什麼?」
半個月前,貞娘疼了一天一夜,生下了長子杜炻,這個名字是溫紹卿給取的,雖說這個孫子要繼嗣到杜家,可畢竟是他的長孫,溫紹卿夫妻倆都十分高興,杜大壯更是美的差點找不到北,居然讓金鋪給孫子打了個純金實心的項圈,上面的金鎖足有巴掌大,別說是孩子,大人帶著都覺得累,被杜氏說了一頓,又打了個小的,上面綴滿了各色寶石,珠光璀璨,看得眾人目瞪口呆,這樣的項圈給孩子戴上不是招禍呢嗎?貞娘只好叫忍冬收起來,給兒子掛了了小巧的銀鎖在頸上。
黎氏得了長孫,喜的不得了,雖說這長孫要繼嗣杜家,可兒媳婦進門就得了孩子,顯見得是好生養的,年紀也不大,將來生個三五個肯定沒問題,尤其是看見生下來的大胖孫子足足有七斤重,白白嫩嫩的,黎氏覺得從心往外冒著甜水,每天都要來淨語軒看上幾次。
貞娘見到母親就覺得心裡酸軟起來,忍不住撒嬌道:「都躺了半個月了,人家膩歪死了!好容易娘來了,也不讓人家起身!」杜氏點了她的額頭一下,笑著嗔道:「都當娘親的人了,還這麼愛撒嬌!這月子病可不像別的病,落下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娘的身子不就是做月子沒做好落下的病根嗎?一到冬月裡就難熬的很,娘可不願意你跟娘似的,你聽話,好生養著,等出了月子,也要好生調理調理。」
貞娘不解:「出了月子還調理?」杜氏道:「咱們女人生一次孩子就跟走了一次鬼門關似的,哪裡那麼容易就恢復的過來,我昨兒跟龍姨娘說了,她說給你幾個藥膳的方子,讓你家廚娘照著做,你即能去了淤血,還能讓你的身子恢復的好,等打完仗,石頭回來了,你再生上一個,你這個位子就徹底穩當了!」說來說去,還是擔心自己家的門戶小,怕女兒坐不住當家主母的位置。
貞娘笑起來:「娘,你如今思慮的還真多。我爹到吏部述職,怎麼樣了?不是說考評都是優嗎?」許懷安回京述職,因為只是個七品縣令,所以只需向吏部述職即可,可這位七品縣令的親家如今可是一品大員,皇帝眼前的紅人,就是吏部尚書跟許懷安見了面都要客氣三分,許懷安的上峰是蘇州知府謝大人,花花轎子人抬人,謝大人當然樂得送人情給許懷安,所以考績全優。可許懷安進京述職都三個月了,吏部仍然遲遲沒有消息,是讓許懷原地簡拔還是異地升職,弄得許家人都很迷惘。貞娘惦記了幾個月,寫信給溫櫟恆時略提及了此事,溫櫟恆回信時就告訴貞娘不比擔心,吏部尚書韓大人是溫紹卿的好友,因為知道許懷安是他的親家,有心給他留個好位置。
一提這事,杜氏就喜滋滋的道:「今兒來就為了跟你說這個事呢,你爹的考評極好,上官對他很滿意,吏部昨兒下了令,讓你爹就任廬州同知,主管鹽運,一個月後赴任。」
貞娘一聽倒嚇了一跳,廬州在江蘇南京一帶,離著嘉定並不遠,也是出了名的富庶地方,洲同知其實是從六品,品級不算高,可主管鹽運就不一般了,兩江一帶的鹽商號稱富甲天下,最是有錢,主管鹽運就意味著許懷安即使不貪,可任上三年也是必定滿袖金風的。何況,做了三年知縣就能陞官的十分罕見,哪個七品知縣不是在任上苦熬七八年才能升上一格的?許懷安不過是個寒門進士,做了三年知縣就升了洲同知,估計那些苦熬了半輩子的同僚們都要嫉妒的冒眼珠子了!
「那我爹怎麼說?」貞娘忙問。
「高興唄,你爹也知道這定是你公公說了話,他才能有這般福氣,叫我告訴你,有機會好好謝謝你公公,他定會好好做這個官的,讓你也要好好孝敬公婆,恪守婦道。」
貞娘笑道:『我知道的,你告訴我爹,莫為我掛心,我挺好的,公婆待我跟自己女孩兒似的,炻哥兒也康健,叫我爹莫擔心。對了,純哥兒如今是秀才了,也十四了,差不多該議親了吧?」
說到這個,杜氏就悶悶的:「你爹說了,純哥兒此刻年紀還小呢,不讓議親,說什麼時候中了舉人什麼時候才提親事,你弟弟也贊成,你說說,這舉人哪裡是說中就中了的?你爹還是過了三十歲才中的舉人呢,這會兒我說什麼這爺倆只是不聽,一門心思的都奔著讀書做官,真是沒法子,什麼時候你見著純哥兒勸勸他才好,娘就這麼一個兒子,還盼著他早早娶妻生子呢」
貞娘知道杜氏的心思,是想著兒子早點成家,自己能早些抱上孫子,家裡也熱鬧些,如今家裡這爺倆都忙,一個苦讀聖賢書,一個忙著政務,只有她一個人,家裡又沒有什麼姨娘之類的,家中瑣事都有下人,杜氏是清閒又寂寞的。
想到此,她拉著母親的手安慰的笑道:「炻哥兒洗三的時候我見了純哥兒,覺著果真是長大了,也越發進益了,言行舉止和原先全然不同了,他肯在舉業上用心思,那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來的,若此時給他定了親,反而分了他的心思,且讓他再好好讀兩年書,左不過才十四歲,還小,再說,我爹要赴任,你和純哥兒必要跟著的,到了廬州那邊看看再說,只是一條,娘要記住,不可為純哥兒聘鹽商的女兒,否則,就算純哥兒將來有多好的前程,都會被人詬病的!」
士農工商,以商人最賤,其中鹽商的名聲最為狼藉,為官者是絕不可以娶鹽商之女為正室的,那會被視為目光短淺、自甘墮落。
杜氏見女兒說的鄭重,忙點頭:「我知道的,你放心。」又想起一事:「我剛剛在你婆婆那裡見到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十四五的女孩,那女孩生的十分標緻,說是黎家的四太太,是你婆婆娘家人嗎?」
貞娘笑了笑:「是我婆婆娘家的嫂子不是一個房頭的,不過四太太很會說話,很得我婆婆喜歡。」
杜氏有些遲疑的看了看女兒,想著提醒女兒,又想到女兒此刻還在坐月子,心思過重對身子不好,就轉了個話題道:「你舅舅和你父親前幾日回去順義鎮看了看,你父親去給你祖母和姑祖母上了墳,你那大伯聽見了趕著上去巴結,你父親很是不快,回來說看見他那副嘴臉心裡就說不出的煩,恨不能一巴掌將他扇出去。」
貞娘聽了捂著嘴笑了起來,自己父親是個斯文君子,一向極有風度涵養。能將父親煩成這樣,她這位大伯很是有功力啊!
杜氏又絮絮的道:「你舅舅還去偷偷瞧了你外公,回來跟我說瞧著過的還那樣,那個婆娘前幾年得了什麼重病,沒了,你外公跟三兒子住在一起,唉,我讓你舅舅將他接過來,他死活不肯,說見著他就生氣,不過去給你外祖母修了墳,添了土。」杜氏說著說著眼角有些濕潤,忙用帕子揩了眼角,又笑道:「你舅舅見到咱們原先的鄰居劉家的翠姐了,說是嫁了鎮南邊慕家的大兒子了,過的挺好的,都生了兩個兒子了,你舅舅想著你的囑咐,給翠姐留了五十兩銀子,又給劉嬸子放了五十兩銀子,還留了鋪子上的地址,讓有什麼事就道京城來找樂掌櫃就行。」
貞娘點點頭:「其實回來就應該去瞧瞧她們的,只是我有了身子,婆婆不放心去那麼遠,死活不肯,好在這次你們回來,替我瞧瞧去,也不枉我們好了許多年。」
娘倆正說著,素景在外面道:「大奶奶,夫人和四太太、九姑娘過來了······」
門簾子一撩,黎氏和黎四太太走了進來,黎四太太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身材豐腴,穿著一件青蓮se西番蓮花紋的雲緞對襟立領褙子,袖口和領口都鑲了黑色貂皮,一張滿月臉,相貌清秀,笑起來很有幾分喜氣。身後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身姿窈窕,皮膚雪白,鵝蛋臉,大眼睛,睫毛很長,姿容秀美,穿著松花色暗花右衽小襖,下面是一條桃紅色百褶裙,在這樣冰天雪地裡顯得格外嬌艷俏麗。
貞娘作勢要起身,黎氏忙按住她道:「快躺著,都不是什麼外人,你四舅媽和九兒都是自家人,你好生躺著,月子裡鬧出病來可不是玩的。」一手又按住杜氏:「親家母,你也坐著,我來瞧瞧貞娘和炻哥兒,不瞞你說,如今我一ri不瞧上這孩子幾遍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你說我這可是老了······」
說著笑了起來,讓奶媽將炻哥兒抱來。
炻哥兒半個月大,包在大紅雲錦被子裡,剛剛睡醒,正眨巴著眼睛四處亂瞧,這孩子生下來就胖,此刻看著跟出了滿月的孩子差不多,雪白的皮膚,紅撲撲的臉蛋,大眼睛,眼珠又大又黑,跟水潤的葡萄粒似的,黎氏就坐在炕沿上抱著孩子眉開眼笑的看個沒夠。
黎四太太也跟著湊趣,妙語如珠的誇這孩子,九姑娘細聲細氣的跟貞娘道了福:「大表嫂!」
貞娘點點頭:「九妹妹好,地上冷,上炕坐會吧。」
九姑娘搖搖頭,靦腆的坐在一旁的錦凳上,看著十分文靜。
杜氏也跟著看了一會炻哥兒,忍冬就進來給貞娘送雞湯,杜氏怕擾了女兒休息,主動告辭了,黎氏也怕人多,貞娘休息不好,又坐了一會,帶著人浩浩蕩蕩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