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孤燈,兩杯冷茶,講完遼東的局勢和張素元開出的條件後,顧忠信、成仲時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看著顧忠信似乎比他還要蒼老的臉容,成仲時心內不勝唏噓。如顧忠信這等仁厚無私、忠貞不二,又老成持重、才華橫溢的臣子古來少有,可歎思宗有眼無珠,使得顧忠信連盡忠的機會都沒有。思宗早已不相信他,但對顧忠信卻是從沒相信過,真可憐可歎!
對於顧忠信,成仲時可憐可歎之餘,還有著一絲慚愧,因為他有私心,因為他一見風勢不對就會明哲保身而不會冒死進諫,他沒有顧忠信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死之心。
如果城破,面對異族的屠刀慷慨赴死,對成仲時而言理所當然,他不會皺一下眉頭,但要拿身家性命去試驗大皇帝的愚蠢程度,他還欠缺這樣火熱的心腸。
這是成仲時和顧忠信兩人間的最大不同,也因此導致兩人對形勢變化的感受大相逕庭。自八旗兵入關直到現在,顧忠信始終憂心如焚,沒一刻輕鬆過,而成仲時卻不然。張素元被救走後,他的感受就與顧忠信分道揚鑣,這位成閣老從那以後不僅覺得輕鬆,而且愉快,他在幸災樂禍,他在因看大皇帝的哈哈笑而無限地幸福著。
成閣老的好心情並不僅僅只是建立在看大皇帝哈哈笑的基礎上,如果僅僅如此,他不會輕鬆,也不會愉快,更不會幸福,成閣老的無限幸福是建立在他對形勢的樂觀預期上。
成仲時的心情變化以法場驚變為分野:之前,他和顧忠信一樣憂心如焚,之後則是冰火兩重天。
成仲時認為,張素元一旦被殺,其後果無論怎樣料想都不過分。可以想見,即便朝廷因張素元打下的深厚根基而使山海關一線可以暫時確保不失,但勢將再也不能對後箭構成必要的壓力和威脅,從而皇天極可以毫無顧忌地拓展勢力範圍,而一旦皇天極將整個蒙厥整合到旗下,那麼帝國到時即便政治恢復清明,也已形易勢移,勢將再也無法改變雙方的基本態勢。
當時成仲時的心情之惡劣猶在顧忠信之上,因為他能看到的只有絕望。希望朝政恢復清明,對成仲時而言,還不如去希望離人遭了什麼天災**而自己滅亡的好!
聽聞法場驚變,成仲時當時惟一的感覺就是興奮!他覺得只要張素元逃出生天,回到遼東,則不論形勢變得多麼惡劣,就即便整個遼東,甚至是山海關都因帝國內亂而陷於敵手也總好過張素元死在法場。
在成仲時看來,帝國就是個膿包,如果放任自流,最終潰爛致死要比出頭好起來的機會大得多得多,但不論何種情況都已時不我待,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刀捅破,不論生死,立見真章!
張素元就是這把刀!如果被逼極了不得不作困獸之鬥,則張素元統帥十萬關寧大軍,東向,至少可以打得離人筋骨俱斷;南向入關,則縱然張素元最後兵敗身死,帝國也將不復存在,到時必是群雄並起之局,總之,無論什麼結局都比張素元現在就死的好。
這是最壞的,也是不大可能出現的情況,成仲時倒不擔心這個,他擔心的是張素元要是和顧忠信似的,事事通權達變,唯忠君除外的話,那就糟了,張素元極可能再將刀柄交回到思宗手裡。
這是極可能的,從張素元明知必死也要寫手書召回祖雲壽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及至聽完顧忠信的講述後,成仲時心中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一把老骨頭又為之輕了四兩,他現在唯一要做的,也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顧忠信的命和把顧忠信往張素元身邊推推。
「皇上會接受素元兄的條件嗎?」骨頭雖然輕了又輕,但成仲時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裡依然堆滿了憂思,聲音也依然沉重。
「不知道。」輕輕歎了口氣,顧忠信無奈地說道。
「顧兄,你打算怎麼辦?」
「臣死君,君死社稷。明日面君,忠信痛陳厲害,冒死進諫,盡到臣子的本分,如此而已。」顧忠信決然說道。
「顧兄若然如此,則非是臣死君,而是臣誤君!」成仲時正色說道。
「閣老,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顧忠信愕然問道。
「哎,顧兄,如果皇上原本有可能接受素元兄的條件,但如若你太過促進此事,則極可能使可能變成不可能。」無奈地歎了口氣,成仲時說道。
看著成仲時愕然片刻,顧忠信慢慢低下頭去。
「顧兄,因為素元兄的關係,皇上從一開始就不信任你。當初急調你入京,卻在入京後不聞不問,就是因為有人在皇上面前提及了你和素元兄的關係,後來用你也是迫不得已。如今皇上方寸已亂,行事更不能以常理度之。」看到顧忠信變得慘白的臉色,成仲時知道顧忠信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依然把話擺到了桌面上。
「閣老,忠信該當如何?」默然良久,顧忠信抬起頭來,問道。
「顧兄,以老朽看來,你只需把素元兄的條件開列出來呈給皇上既可,別的皇上不問,就什麼都不要說,即便皇上問你,顧兄也要千萬慎言。」
顧忠信無奈地歎了口氣,他知道成仲時的話有理,對思宗這種人而言,同樣的話,由什麼人說,在什麼時候說,甚至會因思宗當下心情的不同而使結果大相逕庭。
「如果皇上不接受素元兄的條件,顧兄以為會有什麼後果?」兩人又沉默了良久,成仲時問道。
「顧兄能不能勸素元兄暫且交出兵權?如此折衷一下,皇上或許也能退一步,承認屈枉了素元兄。」見顧忠信不答,成仲時於是試探著問道。
輕輕搖了搖頭,顧忠信苦笑著說道:「閣老,雖然千難萬難,忠信初始又何嘗沒有此心?但在回京的路上,我聽說當日法場上,素元對圍觀的百姓大開殺戒,因之傷亡愈萬,此事確實嗎?」
「是的,但這也實在怪不得素元兄。」成仲時不忍地說道。
只此一句,顧忠信便可以想及當日法場上的景象和張素元當時的心情,他知道成仲時臉上的不忍非為枉死的百姓而發,但既然怪不得張素元,那怪誰呢?
回京的路上,顧忠信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可以想得更深、更遠、更細,但卻越想越沮喪。不論哪條路似乎都走不通,及至聽說法場上張素元狂性大發,百姓因之死傷癒萬,顧忠信幾近絕望。
顧忠信先前覺得,思宗如能低頭認錯,接受張素元的條件當然再好不過,這是最好的結果,若實在萬不得已,他或許還可以勸張素元揚帆海外來化解這場危機,但聽說法場上發生的事後,他知道想讓思宗低頭已幾乎不可能,對於勸張素元遠走海外,他也再無一點信心。
「閣老,京城旦夕不保的時候,皇上都沒有低頭,現在這個時候就更不可能。」顧忠信歎息著說道。
「顧兄,皇上正加緊從各地調兵入京,你看該當如何?」成仲時問道。
「這個還不急,不管調來多少兵馬,戰鬥力都無法與遼軍相提並論,皇上現在應該清楚,而且聞體仁、楚延儒等人也勸阻皇上輕舉妄動。」顧忠信說道。
「顧兄,若皇上情急之下釋出內庫存銀,或是大幅消減皇家開支,則情勢就極險惡了。」成仲時憂心忡忡地說道。
聽了這話,顧忠信立即又添重憂,他當初忽略了這種可能,思宗絕不是無能為力。如果思宗真如成仲時所言,那只要拿出三五百萬兩銀子,張素元就將面臨空前的壓力。
皇家內庫裡究竟有多少存銀,確切數字雖無人知曉,但至少不會少於三千萬兩;皇家開支包括皇宮的用度和各地王族的支出,這兩項加在一起相當於帝國一年全部支出的六成,有時候,一省一年的歲入尚不足以應付當地王族的支用。
只要思宗有心,拿出個三五百萬兩銀子輕而易舉。
「顧兄,前天錦衣衛抓了個離人的探子,而且老朽聽說似乎是這個探子主動撞上去的。」成仲時壓低聲音說道。
「轟」的一聲,顧忠信頭愈炸裂,他明白了成仲時話裡的意思。
「可能嗎?」顧忠信茫然問道。
「明目張膽倒不至於,但要心照不宣則極有可能。」盯著顧忠信,成仲時緩緩地說道。
「我們該當如何?」不知沉默了多久,顧忠信臉如死灰。
「盡人事而聽天命,總之,顧兄要千萬切記切記,多言無益。」成仲時說道。
哎,一聲悠長而無奈的歎息伴著燈影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