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外,總管太監萬和鳴看見張素元一行人自遠處走來,臉上原本濃重的憂色立時斂去,他趕緊上前幾步,熱情地將張素元引入平台。
今時不同往日,平台內外迥然相異。外面,帶甲的錦衣衛士伏於四方,而裡面,除了慣常的皇帝儀仗侍衛,更有一列列東西兩廠的錦衣衛士自大殿門口一直排到了平台入口。
刀劍影寒,殺氣森森,張素元和祖雲壽隨著萬和鳴自兩廂佩刀懸劍,森嚴列立的錦衣衛士中間走進了平台。
平台之內,氣氛壓抑之極。
思宗皇帝居中端坐在龍書案後,雙唇緊閉,不發一言。當值ri太監稟報,張素元、祖雲壽已至平台,懇請覲見時,思宗一雙原本就冰寒之極的血紅眸子陡然間似乎又冷了許多,也紅了許多。見此情景,堂下一眾早早就被皇帝陛下從熱被窩中拘來的文武大臣無不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覺得後脖頸子嗖嗖直冒冷氣。他們這位皇帝別的本事沒有,這股狠勁卻少有人比得上。
今天平台的氣氛雖然大異尋常,但眾臣也大都沒往別的地方想,他們只是以為由於張素元屢屢抗旨,不肯出兵與八旗兵決戰,皇帝不耐煩、沉不住氣了,為了壓服張素元,好讓他出兵退敵而擺下的陣勢。
給張素元擺這套陣仗真是幼稚得可笑,但在眾臣看來,皇帝陛下這麼做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因為思宗有時候就這麼幼稚,尤其事關軍國大計。
眾臣中幾乎沒人想到思宗會在這個時候對張素元下手,就是恨張素元恨得牙長三尺又老奸巨滑的聞體仁也沒想到思宗在這個時候會對張素元如何如何,至於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什麼張素元故意放八旗兵入關,什麼引敵迫和,甚至是張素元要謀逆叛國等等,滿朝文武更是沒一個人相信,因為事情明擺著,在張素元的位置上,這種事只要幹了一件,那就再沒有回頭路,因為即便張素元想回頭,皇天極也不容他回頭。在如今的形勢下,若張素元真如外面傳揚的那樣,那就已沒必要再藏著掖著,因為張素元和皇天極聯手,那別說是京城,就是整個北方,及至整個中原腹地都指日可下。
隨著時間的流逝,大臣們越來越不安,他們越來越感到,今天皇上擺的陣勢似乎不只是申斥、壓服張素元這麼簡單,及至皇上聽到張素元到來時的神色變化,如成仲時、聞體仁等人俱都心中雪亮,皇上要對張素元下手了。
「張素元,你為什麼擅殺徐文龍?」張素元剛磕了一個頭,就聽思宗厲聲喝問道。
雖早已對思宗不存任何奢望,但聽了思宗的責問,張素元心中仍不由得一陣苦笑。當年高祖季方雷是何等英雄了得,直令天下群雄束手,而其子孫竟不消至此!思宗不但愚蠢至極,同時也無恥到了極點!
「陛下,斬殺徐文龍一事,臣已詳細稟明,您也優旨褒答。」張素元伏首於地,不卑不亢地答道。
此言一出,成仲時的心徹底涼了,他知道思宗此前即便無心治張素元的罪,現在也定會不顧一切,非懲治張素元不可。君主的威嚴至高無上,這句話放在別的皇帝身上或許還能多少打點折扣,但在思宗身上,一絲一毫都沒有。
果不其然,思宗薄薄的兩片嘴唇氣得直哆嗦,他一向口含天憲,但有所說,眾必稱聖,群臣歡呼,還沒有誰敢當面悖逆,反駁犯上,把他迫得如此難堪。在群臣面前,他也一向以為自己詞鋒犀利,言簡意賅,每有所問,必中要害,把人問得心服口服,五體投地,還從來沒有被人問倒過。想不到,今天他剛問了一句,就被張素元弄了個燒雞大窩脖。確實,拿徐文龍說事有點欠考慮,但這事兒一直橫亙在心頭,見到張素元也就脫口而出,但張素元竟敢不顧他的顏面,當著群臣的面說他出爾反爾,可殺!
思宗大皇帝雖然總認為他這個中興之主偉大之極,甚至都不屑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比肩,但這會兒也不得不咽口塗抹,咕嚕一聲把這只膩味到了極點的死蒼蠅吞下去。
偷眼溜了群臣一遍,見人人都正襟肅穆,似乎沒人發現他讓金口玉牙失效的事兒,思宗這才放下心來。
「賤奴南侵,長城報警,遵化、三屯營失守,趙海清等戰死,你為什麼令趙明教去而復返,後又屢屢貽誤戰機,遲遲不肯引師馳援?」大皇帝好像完全忘了剛才的難堪,重整旗鼓後,又義正詞嚴地申斥著,他一定要把這個臉兒找回來。
「陛下,臣聞警報,即令山海關總兵、平遼將軍趙明教率軍馳援。趙將軍接令後,即率一萬鐵騎輕騎突進。山海關至三屯營近三百里,且道路崎嶇,所以儘管將士們倍道間行,不捨晝夜,也是三日後方才抵達三屯營。抵達三屯營後,三屯營總兵王國彥竟閉門不納,萬般無奈,趙將軍不得不回師山海關。」張素元長跪在地,直視著思宗,言辭懇切地說道。
「一派胡言!王國彥為什麼閉門不納援軍,難道他瘋了不成?如今王國彥死無對證,你盡可肆意胡言,但即便如此,趙明教為什麼不率軍馳援遵化?難道趙海清也會閉門不納?」思宗冷笑著,厲聲質問道。
「王國彥瘋與不瘋,臣不知,但事實就是事實,豈容任何人狡辯!陛下,現今王國彥雖死,卻也不是死無對證。臣聽聞,趙將軍離去後,三屯營軍心渙散,致使許多軍卒夜半開城逃亡,王國彥轄制不住,無奈之下便遣散守軍,同時令城中百姓和守軍拿走屯積在城中的糧秣,而後便與妻子張氏雙雙投繯自盡。陛下,三屯營守軍不下萬餘,百姓更數倍於守軍,臣是虛言欺君,還是如實上奏,日後必然天下皆知。」張素元從容說道。
思宗的小臉又開始發青,張素元什麼意思,什麼叫「豈容任何人狡辯」,又那叫「日後必然天下皆知」?張素元是不是在警告朕,警告朕別想冤枉陷害他?反了,真他媽反了,張素元狗膽包天,竟敢如此蔑視朕!
就在思宗氣得忘了說話的當兒,張素元繼續說道:「至於趙將軍回師山海關,而沒有馳援遵化,臣剛知道時也是非常憤怒,但聽了趙將軍的解釋後,臣無辭以對,覺得他處置極為得當,沒有辜負陛下對他的厚恩。趙將軍說,抵達三屯營時,將士們既饑且渴,既寒且疲,而且身邊已無一粒糧食可以充飢,再者天寒地凍,王國彥又於城外填井毀屋,將士們也無地可以取暖,無水可以解渴。陛下,以如此之軍馳援遵化,則無異於送羊入虎口,於事何補?趙將軍說,他個人死不足惜,但那一萬將士乃陛下盡天下財力方才養成的虎狼之軍,他怎能辜負陛下,把將士們送入無用之死地?」
聽張素元幾近脅迫的言辭,思宗怒氣更盛,說什麼?你張素元無辭以對,那麼朕也要無辭以對不成?朕偏不!但想歸想,可眼下該怎麼說呢?
正當思宗真的無辭以對的時候,聞體仁出班跪倒,奏道:「皇上,臣有些不解之處想請教張大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真是救命稻草,思宗鐵青的小臉當即由yin轉晴,和緩了不少。
「老愛卿,請起來說話。」思宗和藹地說道。
謝主隆恩後,聞體仁恭謹地站起身來,爾後低眉順眼地說道「皇上,即便果如張大人所言,但在老臣看來,趙明教不馳援遵化也難逃罪責!」
說得好!思宗當即決定,一旦事情平息下來就立即擢升聞體仁入閣,這次就算西林黨那些人再怎麼反對也不行。這樣的人不入閣,那還讓誰入閣?西林黨這幫王八蛋就知道結黨營私,爭權奪利,絲毫不為他的江山社稷著想。
「老愛卿,有何不解之處,但講無妨。」思宗的語氣愈加和緩。
「謝陛下。」
說完,聞體仁轉過身來,俯視著仍舊跪在地上的張素元。此時此刻,可以說是他多少年來最為暢快的一刻。
入閣,成為首輔,這是帝國所有為官者的終極夢想,它代表的已不單單是權力,它更代表著莫大的榮耀。聞體仁當然也不會例外,有朝一ri成為內閣首輔同樣是他的終極目標。
聞體仁相信,他成為內閣首輔的那一天也絕不會比現在更痛快。張素元跪著,他站著,這樣的談話真是人生之至樂!何況他已可以斷定,思宗這個蠢材必不會放過張素元,只要思宗一時火起,將張素元當堂拿下,那他就有辦法置張素元於死地,替老友徐文龍報仇雪恨,至於將張素元拿下後,城外的八旗兵怎麼辦,那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天塌下來有個大的撐著,何況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投降皇天極而已,在哪兒還不是當官吃飯!
剛才見思宗被張素元問得啞口無言,聞體仁知道該他說話的時候到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思宗既可能惱羞成怒將張素元當堂拿下治罪,也可能覺得張素元說得有理而暫時壓下殺機。聞體仁清楚,思宗心中對張素元的殺機早已種下,但對思宗這種糊塗蟲而言,將殺機化為行動的時機卻是極其偶然的,任何事,甚至一句話都可能影響思宗最後的決定。
聞體仁知道,他出面也不可能駁倒張素元,但這並不重要,他出面是要達到兩個目的:一是讓思宗對他有個更好的印象,二是給思宗一個台階,好讓話題過渡到真正夾纏不清的問題上-張素元屢屢逆旨,拒不出兵與八旗兵決戰。
在這個問題上,對思宗這種自以為是到了極點的蠢貨,張素元是不可能說得清的,他越堅持,思宗就會越憤怒,所以一旦糾纏到這個問題,張素元就只有死路一條!
斂去眼中所有的得意和暢快,聞體仁一臉鄭重地問道:「張大人,老朽不明白的地方有兩點。其一,若當時八旗兵未抵遵化,趙將軍為什麼不馳援遵化?難不成趙將軍以為王國彥閉門不納,趙海清也會閉門不納嗎?」
這個老東西太yin了,老傢伙不可能清楚當時的詳細情況,卻能挑出對他最不利的地方下刀。老東西不說情況不明,而是假定八旗兵未抵遵化城下,這麼一來,八旗兵離遵化十里八里也算未抵遵化,而三屯營距遵化六十里崎嶇不平的山路以及其他所有不利的客觀因素都一筆勾銷,成不了趙明教回師山海關的理由。此種伎倆本來不值一駁,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他卻無法就事論事,駁斥聞體仁。
「聞大人所言極是。」張素元點了點頭,懇切地說道。
與張素元第一次面對面的交鋒,普一開始,恐懼就取代了剛剛還溢滿胸中的快意。張素元的回答可能令所有人意外,但聞體仁不會。張素元的回答雖讓他失望,卻不令他意外,但張素元答話時的神態卻是他萬萬沒想到的。如果事先能想到,雖然他仍會站出來,但卻難免多些猶豫。
張素元心中必定極為憤怒,但卻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張素元是在演戲,這無可懷疑,而演技好的人,就必定有其陰柔的一面,所謂陰柔到極處,也就必然狠辣到極處,他如此,張素元也必定如此!如果今次不能將張素元置於死地,那他,甚至整個家族都難保不會毀在張素元手中。
「陛下!」不再理聞體仁,張素元轉向著思宗慨然說道:「遼東十萬雄獅乃天下安危所繫,每一位將士都是天下萬民之膏血養成,臣敢不倍加珍惜!西部防線數十年來從無戰事,故而城垣多不修,兵甲多不備,士卒多不練,軍紀多廢弛。試想,以如此之防務,又怎擋得了突然如風而至的八旗勁旅?故臣接jing之後,料想八旗兵極可能長驅直入,以山海關至三屯營、遵化等地的距離與八旗兵突破長城後和遵化、三屯營的距離相較,臣推測我們唯一有機會先於八旗兵抵達的地方只有三屯營一地,但這也只是有機會而已。臣知此事關重大,故這一萬將士雖有全軍覆滅的危險,但臣依然給趙明教將軍下了死令,令他輕騎突進,務必不顧一切先八旗兵抵達三屯營,而趙將軍也果然是先八旗兵到了三屯營,但臣萬沒想到,王國彥竟閉門不納,失去了將八旗兵拖住的唯一機會。」
「陛下,至於趙將軍率軍回師山海關而沒有馳援遵化,臣有下情回稟。由於臣沒料到竟會出現王國彥閉門不納援軍這等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所以回師山海關是趙將軍的臨機決斷,臣事先並不知情,臣只是告知他,令他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與八旗兵野外決戰,因為一萬疲累不堪的將士對陣十萬將自身置之死地的八旗兵,結果如何,不問可知。陛下,臣雖決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況,但正如聞大人質問臣的,臣也同樣質問過趙將軍,若馳援遵化尚有一線之機,而趙明教卻因擔心冒險就輕易放棄了,那不但是他,就是臣也難逃罪責。」
「不知張大人質問的結果如何?」聞體仁問道。
其時聞體仁也很好奇,張素元會怎樣自圓其說?在他看來,趙明教不去馳援遵化的唯一理由就是不願冒險。
聞體仁不懂軍略,但聽了張素元說的情況,他也知道趙明教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但任誰覺得正確都沒有用,而只有思宗這個自以為自己永遠正確的可憐蟲認為正確才行,看來張素元也深知這一點。
與此同時,聞體仁也非常困惑,因為張素元一方面的表現顯示他對思宗的為人有著不遜於任何人的深刻認識,而另一方面,張素元的表現又顯示他對思宗毫不瞭解,似乎他就是個一心為國而毫不顧及自身榮辱生死的大忠臣。
在聞體仁看來,這樣的大忠臣雖不乏滿腹經綸,甚至可以說雄才大略,但根子卻極為迂腐。這樣的例子史上不乏其人,但張素元顯然不是,那他說話為什麼哪壺不開提哪壺,盡往思宗的肺管子裡沖?而更令他不解的是,這些話張素元完全可以不說。
「趙將軍說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不決的時候,趙海清巡撫遣往三屯營求救的士兵到達了三屯營。從他口中得知,他剛一離城,八旗兵就兵臨城下,將遵化團團圍住。據他所言,他已是趙巡撫派往三屯營求救的第三人,而前兩次皆被王國彥以三屯營中屯有大批軍糧,需要守護為由拒絕。」張素元惋惜地說道。
「三屯營為什麼要囤積大批糧秣?」聽到張素元說三屯營囤積了大批糧秣,思宗大為奇怪,雖然他恨不得立刻就將張素元銼骨楊灰,但還是不由得就脫口問道。
當張素元提及由於西線防務多年廢弛,八旗兵可能長驅直入的時候,思宗剛剛緩和下來的臉色瞬間又變得鐵青,冰冷的雙眼中也開始挑動憤怒的火焰。
張素元請固西線的奏章,朝中眾臣雖盡人皆知,但思宗自己差不多已徑忘記了還有這回事,而今張素元竟敢在他面前,當著滿朝文武重又提及此事,這不是公然蔑視他,明目張膽地挑戰他的威權嗎?這還得了!
思宗的憤怒一直是冰冷的,但現在則開始升溫。冰冷的憤怒還能讓他保持起碼的理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嘴上至少還有個把門的,但逐漸升溫的憤怒則使他百脈失調。
思宗眼底跳得愈來愈歡的火焰,別人或許看不到,但聞體仁卻絕不會遺漏,聽到思宗愚蠢到了極點的問話,他不禁在心裡大聲喝彩,他到要看看張素元如何回答。
「陛下,這是臣為了以防萬一所做的佈置。如果王國彥讓趙將軍入城,那情況就會截然不同。」張素元歎息著答道。
張素元的神態間雖無一絲嘲諷之意,但在思宗聽來,卻字字都如鋼針般扎他的心肺。按理該稱讚張素元,痛批王國彥才是,但這種話叫他如何說得出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再一次左右為難的大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心肝寶貝聞老愛卿。
聞體仁正一臉不以為然地低頭看著張素元,但卻站在那兒不發一言,似乎在等他先說話。
思宗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臉色也不停地變化,他不明白聞體仁為什麼對張素元的話不以為然,但不論是為什麼,老愛卿你倒是說話啊!能駁倒張素元當然好,就即便駁不倒,也能給朕一個台階下,把這尷尬的場面岔過去,但聞體仁卻就是不說話。
聞體仁不用看,對思宗的心態他也瞭然於胸,現在他已不必給思宗台階下,思宗越著急,越難堪,對張素元的恨意就會越深,就會愈偏執愈受情緒左右,而他只要擺出一副對張素元的話不以為然的神態就可以了,至於他為什麼對張素元的話不以為然,那只有天知道。
「老愛卿,你還有何話說?」憋了半天,至尊至貴的皇帝陛下才整出這麼一句,但也總算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皇上,老臣還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張大人。」聞體仁躬身回道。
「老愛卿,但講無妨。」思宗趕緊說道。
「謝陛下。」
言罷,聞體仁又轉身對張素元問道:「張大人,不知去三屯營求救的士兵現在何處?」
「趙將軍率軍回師後,想必是進了三屯營。」張素元心中冷冷一笑,答道。
聞體仁知道,不管有沒有這個去三屯營求救的士兵,張素元都一定會這麼回答。其他人或許會覺得他這麼問是在說廢話,但他不這麼認為。有的人在有的時候,只要說了一句真話,那他說的所有謊話都會被當成真話;而有的人在有的時候,只要說了一句謊話,那他說的所有真話就都會被當成謊話。這種事他見的多了,如今張素元就是後一種情況。雖然趙海清戰死,王國彥自殺,事情看似死無對證,但誰知道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他這麼問,就是為了給今後可能發生的事做個鋪墊。
「哈哈,想必如此。」打了個哈哈後,聞體仁接著問道:「張大人,即便都如你所言,但老朽不解的是,趙將軍為什麼非得回師山海關不可?以老朽淺見,趙將軍似乎更應該入京勤王,不知張大人以為然否?」
張素元有點不解,他和聞體仁素無往來,但這個老東西為什麼對他這麼大的敵意?聞體仁問的問題看似只是沒屁咯了嗓子,毫無意義,但話裡話外卻總會讓思宗覺得他懷有異心,至少也是不怎麼盡心盡力。
「聞大人,趙將軍回師之時,本督業已出關。趙將軍與本督會師後,是本督令他前往錦州,以便接替祖雲壽將軍。遼東重地,必須有大將坐鎮,而入京勤王的大隊步軍多是祖將軍麾下將士,何況趙將軍和麾下一萬將士連日奔波,早已疲憊不堪,回師山海關,一方面可以使將士們得到休整,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讓更多的生力軍入京勤王。」張素元從容答道。
「哈哈,原來如此。」再次打了個哈哈後,聞體仁轉身對思宗躬身說道:「皇上,老臣問完了。」
聞體仁始終沒有具體說出他為什麼對張素元的話表現得那麼不以為然,這點思宗雖難免有點失望,但至尊的皇帝陛下對聞體仁的好印象卻再上層樓。跟本沒有原因,卻仍對張素元的話不以為然,一也;他已準備好一番說辭,這次定能問得張素元啞口無言,在眾臣面前挽回顏面,而他正想著要不要打斷聞體仁的問話,自己再次披掛上陣的時候,老愛卿恰於此時言退,真是合自己心意,二也。
思宗自己永遠也不會想到,他也跟本不會去想,即便別人告訴他,他也絕不會相信:他會被別人看得通透,裡裡外外沒有一點能藏得住的東西。他對聞體仁好感增加的兩點原因,恰是他的老愛卿有意為之,而思宗更不會想到的是,堂下畢恭畢敬的朝臣之中,能看破聞體仁這番心思的也所在多有。
「老愛卿先請退下。」思宗愛憐的目光毫不吝惜地往聞體仁身上倒去。
跟變魔術似的,思宗的目光從聞體仁轉向張素元後,沒有經過任何中間變化的過程,皇帝陛下眼裡一汪醉人的春水就已被刺骨的寒風取代。
「張素元,朕來問你,三河、順義之役,你近在薊鎮,卻為什麼隔岸觀火,不肯靠近一步,致使三河、順義陷於敵手,滿雄、侯師傑大敗,你是何居心?德英門、廣善門之役,你又以鄰為壑,而且這次不僅仍隔岸觀火,不發一兵一卒救援,更變本加厲,炮打滿雄,助敵取勝,真是可惡到了極點!說,你倒給朕一個解釋!」思宗愈說愈怒,聲調自然也就愈來愈高。
至此,堂下眾臣都明白了思宗的心思,看來皇上是非要把張素元入罪不可,否則皇上何至於如此枉顧事實?一個質問被駁倒,把臉一抹,就好像沒問過似的,馬上開始下一個質問。
「瘋子!」眾臣大都在心裡開始把這一尊號加到至尊至貴的皇帝陛下頭上。後箭大軍兵臨城下之際,而思宗卻要羅織罪名將己方主帥下獄問罪,真是聞所未聞的亙古奇事!
皇帝陛下為什麼非要這個時候跟張素元較勁,眾臣大都不甚了了,但他們都清楚一點,不論為什麼,只要張素元不是想造反,不是想投敵叛國,甚至只要不是在這個時候通敵叛國,那就絕不該動張素元,不僅不應該動,作為思宗,反而應該盡全力籠絡才是。
至於張素元是不是與皇天極勾搭連環,滿朝文武沒一個人相信,雖然他們大都不懂軍略,但誰都清楚一個基本的事實:別說張素元與皇天極聯手,就是張素元置身事外,形勢就不堪設想!如若現在城外沒有遼東大軍,那關中大地還不是任八旗兵縱橫馳騁,那他們還能安安穩穩地呆在京城中嗎?
立身堂下,眾臣大都憂心忡忡,但他們憂心的卻不是國家,當然就更談不倒跪在地上的張素元,他們憂心的是他們自己的妻兒老小、身家性命。
對張素元,眾臣大都沒什麼好感。張素元不僅從來不給他們送禮,反而對他們總是愛搭不理的,這樣的人又怎能博得帝國精英們的好感?但對遼東向來漠不關心的人也大都知道張素元在遼東軍中的地位,此時拿掉張素元,那由誰來統馭城外的遼東大軍?沒人能統馭得了,即便遼東大軍不反叛、不潰散,即便他們表面上繼續接受朝廷的調遣,但軍心必散無疑。本來軍力就不如八旗兵,張素元在,上下一心,還能與八旗兵相持,但若皇上將張素元下獄問罪,則情勢如何,不問可知。
到時他們可怎麼辦呢?投降皇天極,對大多數人而言,那畢竟只是萬不得已時的選擇。不到萬不得已,沒誰會願意那麼做。雖說帝國精英大都信奉有奶便是娘的古訓,但像聞體仁那樣,能夠超越種族的樊籬,具有國際視野的精英畢竟還不多。
雖說精英們如此憂心,但也沒幾個想為張素元說句話,因為國破家不一定亡,但觸怒至尊至貴的皇帝陛下,那可隨時隨地都有家破人亡的危險。既然身為精英,其間的輕重緩急自會拿捏到位,不差分毫。
「陛下,臣在薊鎮可堪一戰的,只有臣麾下的兩萬鐵騎,而在三河、順義一帶的八旗兵則不下十萬之眾。我軍野戰之力向不如八旗兵,故臣歷來主張憑堅拒敵,此前所得勝績也盡緣於此法。八旗兵大戰滿、侯二位將軍之時,其亦必然陳兵道途,若臣出兵馳援,必於半途遭其截擊。臣等為陛下盡忠,雖死不足惜,但臣死而陷陛下於險地,臣不敢為也。至於日前德英門、廣善門之役,八旗兵採取的是佯攻臣下而實攻滿、侯二將軍的策略,其目的就是調臣出兵,而大軍一旦出離營寨,即失地利和炮火之威,便不得不與八旗兵白刃相格。如此用己之短迎敵之長,其結果必然不容樂觀。」
張素元的解釋可以說切中要害,而且態度誠懇,但聽在思宗耳中,卻字字如刀,張素元這分明是在說他不懂軍事。如果承認張素元說的正確,無疑他就錯了:命令滿雄、侯師傑中途折返三河、順義錯了,幾次三番下旨令張素元出兵驅敵自然更是錯上加錯,這還了得!
「你為什麼炮打滿雄?」思宗厲聲質問道。
「陛下,不知滿將軍營中落了多少炮彈?」張素元直視著思宗,問道。
思宗一下子愣住了,滿雄挨了多少炮彈他那知道,於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站在班列中的滿雄望去。
「皇上,臣挨了一發炮彈。」見皇上看著自己,滿雄出班跪倒奏道。
「滿將軍,兩軍纏戰在一處,本督誤發一枚炮彈,你說多是不多?」張素元轉過頭,望著滿雄問道。
滿雄雖對張素元心懷怨恨,但他並不是個枉顧是非的奸詐小人,帶兵多年,對大炮的性能他當然清楚,張素元說的確實在理,所謂炮彈橫飛,戰場上誤傷的事並不罕見,尤其是在兩軍纏戰一處的時候,誤傷就更是在所難免。
「不多。」雖然不情不願,但滿雄依然如實答道。
「皇上,臣楚延儒有本上奏。」已升任內閣次輔,距首輔大位只有一步之遙的楚延儒分毫不差地踩著鼓點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