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草長鶯飛,張素元重回遼東一年有餘,關內關外俱都打理得有聲有色。
寧遠北城的箭樓裡,張素元的目光越過了浩渺的煙波,落向了東南方孤懸海外的皮島。
皮島地處鴨綠江口,與千濟只一水之隔,北岸就是千濟的宣川、鐵山。皮島縱橫約八十里,在茫茫碧海中不過是一塊彈丸之地,本來是個無人居住的荒島,自徐文龍到來後,方才日漸繁盛起來。
徐文龍原是前遼東巡撫王楨化手下的一個都司,曾奉王楨化所遣,深入遼東襲擾離人,沒曾想,不僅襲擾不成,反被離人追得跟兔子似的東躲xizang,最後三千人變成了三十人,他這才輾轉落腳在皮島。
落腳皮島後,徐文龍招集流民,通行商賈,大做走私的買賣,於是短短幾年就將皮島經營得有模有樣。根基穩固後,有一次趁離人空虛,徐文龍成功襲取了僅有百人防守的東江。
東江之役原本微不足道,更無關宏旨,但卻是徐文龍飛黃騰達的開始。為了詆毀趙烈廷,於是東江之役就成了空前的大捷,朝廷的戰略方向也由此轉向,標誌就是趙烈廷失勢,王楨化得勢。雖然這是早晚都要發生的,但東江之役大大加速了這一進程。
當時張素元剛出山海關,還未能執兵馳騁,仗著皮島孤懸海外而離人又無水軍,更重要的是徐文龍聰明絕頂,懂得審時度勢,知道進退,從不會給離人造成真正的妨害,於是徐文龍一軍就成了帝國唯一可以偶爾與吉坦巴赤打一下的軍隊,所以名氣ri盛。御史董其昌上書說,國家只要有兩個徐文龍,則吉坦巴赤可擒,遼地可復。正是這幾年,徐文龍由一個小小的都司一躍升至左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劍,德宗皇帝提到他時,皆稱「徐帥」而不以名之。
徐文龍早已是張素元的眼中釘,肉中刺。徐文龍在皮島毫無作為,卻耗費了遼東三分之一的糧餉;前後兩次大戰,徐文龍皆不聽號令,隔岸觀火。此番重回遼東,時機一到,處置徐文龍就已勢在必行。
「斬其帥,用其兵」,這是張素元動念處置徐文龍的那一刻起就已定下的原則,但該如何斬帥,又如何用兵卻大費思量。處置徐文龍是整盤棋局中至關重要的一步,他必須趕在皇天極突入西線前下完這步棋,而後,就要與皇天極和思宗展開決定性的一戰。
他和皇天極是博弈的對手,但勝敗卻決定在思宗這個不是對手的糊塗蟲手中。他制勝的關鍵就在於準確把握思宗的想法,並使之按照他指定的方向行動,但思宗是個不能以常理度之的瘋子,所以決定最終勝敗的不是人力,而是天意。雖然不喜歡,但也沒辦法。
「大帥,皮島總兵徐文龍派人催討糧餉,數目極大,我們跟本無力支付。」兵備副使郭廣成進到箭樓,語帶激憤地稟道。
「徐文龍派誰來催討糧餉?」張素元略為沉吟了一下,問道。
「是副將陳明生。」郭廣成回道。
「左將軍回來了嗎?」
「剛剛回來。」
晚上,張素元在書房中設宴款待剛剛歸來的左長,朱虎城和郭廣成作陪。
寒暄已畢,張素元即命左長說說徐文龍的情況,朱虎城和郭廣成這時才知道左長失蹤一個多月是幹什麼去了,看來大帥已決心解決皮島的事。
「徐文龍號稱有兵十三萬,戰將千名,其時不足三萬,而且儘是烏合之眾,據末將所查,皮島至少已有兩年沒操練過兵馬。」左長說道。
「徐文龍為什麼如此大膽,難道他不怕皇天極哪一天攻打他?」郭廣成不解地問道。
「哼!這老小子自然不怕,每次出兵打仗,都不過是做作樣子,然後虛報戰功。如此一來,一方面皇天極知道徐文龍是什麼人,自然也就沒必要興師動眾對付他,何況從徐文龍那兒還可得到他們急需的槍炮、布匹等違禁物資;另一方面,徐文龍又可以此向朝廷不斷地索要糧餉,敗壞朝廷吏治,皇天極找這樣的人都找不著,又怎會滅了他?」左長憤憤地說道。
「陳明生是什麼樣的人?」張素元問道。
「陳明生是徐文龍的心腹,為人幹練,很得徐文龍歡心。」左長介紹道。
「廣成,你對陳明生的印象如何?」
「陳明生相當精明,知道進退,說話辦事沒有什麼越理之處。」
郭廣成說完,左長接著又詳細說了皮島四周的地理、徐文龍的佈防以及手下主要將官的情況。
「徐文龍是遼東最後一塊膿瘡,必須剜掉,你們看該怎麼辦?」左長說完,張素元馬上問道。
朱虎城看了看郭廣成,郭廣成也看了看朱虎城,他們雖然沒認真想過,但這件事的難度顯而易見,他們想不出一點轍。
這件事不能上奏朝廷,因為一旦上奏,若朝廷不同意,那再行處置徐文龍就是抗旨,而且必然鬧得沸沸揚揚,讓徐文龍有所防備;即便朝廷同意,若一旦走漏消息,徐文龍必然投降皇天極,到時什麼後果不問可知。
派大軍突襲皮島顯然不現實,更得不償失,因為一旦出了紕漏後果也可想而知,而且也很容易出紕漏;誘捕也不大可能,徐文龍對大帥必定嚴加戒備,在他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將他調出皮島幾乎不可能。
該怎麼辦呢?二人不覺都把目光轉到了左長身上。
「誘殺。」沉吟半晌,左長方才決然說道。
「誘殺?」朱虎城和郭廣成驚愣片刻,然後幾乎同時反應過來,因為誘殺徐文龍的可能只有一個,就是大帥孤身去會徐文龍,但這太危險了!
大帥此去,成功誘殺徐文龍是一定的,但一個不好,大帥能安然脫身嗎?何況,「誘捕」與「誘殺」一字之別,卻差之千里。皇上給予大帥先斬後奏的權力絕不是無條件的,對一般將吏可以,對同樣手握尚方劍的徐文龍卻斷乎不行!但大帥既然孤身去會徐文龍,那誘捕的可能性就極小,因為太危險,只要徐文龍活著,兵變的危險就隨時存在。
朱虎誠還好點,因為知道底細,所以他只是擔心張素元的安危,但郭廣成就不同了,與張素元的安危相比,他更擔心斬殺徐文龍之後的事。對張素元,郭廣成同樣有著盲目的自信,何況徐文龍是什麼貨色,如何能與大帥相提並論?但大帥再厲害,也敵不過朝廷的一道聖旨,如果皇上震怒,將大帥罷職問罪,那遼東剛剛燃起的希望也必然隨之熄滅。
雖然沒有直視郭廣成的臉,但郭廣成心中想什麼,張素元也已瞭然於心。
「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聰明人不必廢話,張素元做了決定。
第二天,張素元設宴宴請陳明生,宴席擺在了北城的箭樓上,朱虎城和郭廣成二人作陪。
雖然張素元對他一直都很客氣,但自看見這位名震天下的薊遼督師的第一眼起,也不知什麼原因,陳明生就覺得脊樑溝冷颼颼的直冒涼氣。
步入箭樓,樓台正中橫額上,三個莊嚴肅穆的隸書大字「拜將台」赫然入目,陳明生頓時滿腹狐疑,不由得偷偷看了身邊的張素元一眼。聽張素元要設宴款待,他就已極為吃驚,現在看到宴席竟設在如此莊重的地方,他心中就已不只是吃驚而已。
張素元對徐文龍是個什麼看法,他不用想也知道,但又為什麼要在如此莊重的地方設宴款待他一個小小的副將?跟本沒必要啊,因為無論張素元心中打什麼算盤,都大可不必對他如此禮遇。想通過他對付大帥,張素元不會如此幼稚;想拉攏大帥,要什麼給什麼才是唯一的法子,否則,就算對他再禮遇也沒用。
惴惴不安中,陳明生強顏歡笑,與三人推杯換盞喝了起來。
「陳將軍,有什麼心事嗎?不知本帥可否能盡些綿力?」察覺到陳明生的不安,張素元關切地問道。
「大帥,末將知道徵糧艱難,但皮島不比遼東,孤懸海外的十餘萬將士若斷糧餉,後果不堪設想,是以末將一直為糧餉憂煩。」陳明生懇切地說道。
「陳將軍不必憂煩,皮島將士勞苦功高,本帥雖無力厚加賞賜,但滿足糧餉供應既是應盡之責,更如將軍所言勢屬必然,否則後果堪慮。皇上聖明,允本帥五年平遼,但本帥一人何能達此天功?遼東,本帥一臂,徐都督一臂,惟二臂前後呼應,默契配合,遼東才能運轉自如,本帥五年平遼方不至淪為空言。」
說完,張素元即向郭廣成問道:「陳將軍所催糧餉尚需幾日方可備齊?」
「恐怕要等半年。」郭廣成一臉苦笑著回道。
「不可!皮島兵馬乃敵後勁旅,唯皮島穩固,皇天極方才不敢大舉進攻。郭將軍,三個月內務必辦齊!」張素元正色說道。
「大帥,即便將寧遠所存糧餉全部拿去,尚不足所需半數,三個月又如何能備齊?」郭廣成無奈地說道。
沉吟片刻,張素元對朱虎城吩咐道:「朱將軍,明日你急傳本帥大令,令明教將軍加速轉運糧餉,務必於三個月內將皮島所需全部調撥完畢,不得有誤!」
朱虎城應命後,陳明生急忙起身行以大禮,替皮島將士感謝大帥厚恩。
雙手將陳明生扶起,張素元抱歉地說道:「皮島各部,孤懸海外,遠離後援,必定萬分艱苦,本來所需糧餉應及時如數調運,但正如將軍所言,連年荒旱,征派ri堅,寧遠囤積一直不足,故未能如願。請將軍轉告徐都督,頭批糧餉隨後調撥,餘下數額分兩批,三個月內一定如數運抵皮島。」
陳明生再一次致謝,而後重新落座。這會兒,他心裡的不安去了大半,張素元定是無計可施,奈何大帥不得,不得不轉而籠絡,否則五年轉瞬即過,到時如何交待?
「難怪不過數年,皮島就成為離人的心腹大患,令皇天極如鋒芒在背,不敢大舉南侵,只看陳將軍就可知徐都督帳下必定人才濟濟,本帥還望將軍與徐都督戮力同心,將來拜將必然,封侯可期!」張素元勉勵道。
到了這時,陳明生覺得明白了張素元之所以如此禮遇他的原因。看來為勢所迫,張素元既奈何不得大帥,就不得不轉而籠絡,但也必定心有不甘,一旦有機會還是要對付大帥,也是,不論誰為遼東督師都必定容不下大帥的作為。
「多謝大帥抬愛,末將庸碌,怎敢奢望拜將封侯?只望勤能補拙,少些過失才好。」陳明生慌忙說道。
看到陳明生眼內一閃即逝的光華,張素元哈哈大笑,豪邁地說道:「陳將軍不必過謙,若將軍庸碌,那本帥豈不是有眼無珠,否則又何必要在拜將台前款待一個庸碌的副將?」
「是啊,有道是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如今多事之秋,正是男兒建功之時!虎城原也不過是個副將,蒙大帥看重,現在典領遼東經略府中軍,掛大將軍印。放到一年前,虎城怎敢想這種事?今日大帥如此看重將軍,想來他日必獲重用,一旦平遼,拜將封侯就近在眼前。不怕陳將軍笑話,虎城只要一想到將來拜將封侯時的風光,心就癢癢的。」說罷,四人同聲大笑。
氣氛愈加融洽,一頓酒直喝到日薄西山,陳明生方才起身告辭。臨去前,張素元說道:「下月本帥yu到皮島閱兵,與徐都督共商復遼大計,還請陳將軍務必轉告。」
陳明生唯唯而去,張素元、朱虎城、郭廣成三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