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寧遠,酷暑漸去,秋爽初來。乘著陣陣清爽的海風,緩步慢行在寧遠城頭,欣賞著海光山se,張素元和一眾大將一直沉悶的心情都不覺開朗起來。
眾將是奉張素元所命,前來寧遠接受朝廷任命。
北城城頭的箭樓既高且寬,可以輕輕鬆鬆地裝下三四百人不成問題。平時,可以在這裡觀察海面上往來的船隻;戰時,這裡可架三門紅衣大炮。今天,張素元就要在這宣佈朝廷的召命。
箭樓中央設有一個寬大的香案,御賜的尚方劍供奉其上,尚方劍下面是思宗的召旨和張素元的帥印。召旨和帥印前面並排放著三顆將軍印和各色令旗,香煙繚繞,皇威赫赫,顯得十分莊重肅穆。
洪鐘大呂齊鳴聲中,張素元率眾將行三跪九扣大禮。禮畢,洪鐘大呂聲息,震天的戰鼓聲又隆隆而起。三通鼓響後,十三營人馬旗甲鮮明地列陣城下,遠處海面上的水軍大營也千帆競發,雲集海灣。
張素元手捧詔書,抬頭久久凝視著空中迎風招展的「張」字帥旗,而後慢慢展開詔書。掃視著城下英氣勃勃的一眾兒郎,張素元大聲宣詔:「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命祖雲壽為錦州總兵,領關外事,掛征遼將軍印;欽命趙明教為山海關總兵,統領關內八路,掛平遼將軍印;欽命朱虎城為經略府中軍,掛鎮遼將軍印,協調內外兵馬,欽此!明禎元年八月。」
宣讀完畢,十響禮炮立刻破空而起,隨之胡笳齊鳴,三大將齊跪在張素元面前領受印信。張素元向香案三跪三拜後,方才請起將軍印,一一授予三人。
接印後,張素元領著三人在城頭來回走了三趟,接受三軍將士的歡呼和祝賀。禮畢,萬聲皆寂,張素元最後一道命令傳進將士們的耳中:老白干限量,雞鴨魚肉管夠。如海潮般的歡呼聲淹沒了天地萬物,在張素元濕潤的目光中,三軍將士井然有序地回轉營房。
歡宴過後,張素元又在書房中擺下酒宴,單獨款待祖雲壽三人。
氣氛相當沉悶,遠不如剛才眾人在一起飲酒時歡暢。氣氛沉悶是因為趙明教,進到房中,趙明教便陰沉著臉,不見一絲喜色。
趙明教為什麼陰沉著臉,祖雲壽和朱虎城也都清楚,雖然祖雲壽對張素元的瞭解比趙、朱二人多,但畢竟心裡不托底,所以臉色也不比二人好多少。
「何事憂煩,竟叫我們的趙大將軍一至於斯?」張素元笑著問道。
張素元語調中的輕鬆並沒有絲毫感染到趙明教,連喝三杯悶酒,趙明教長歎一聲,悲苦地說道:「十年征戰,明教出生入死惟有一得:功敗垂成!功即是罪,罪即是功。今日繁花,轉眼枯葉,明教等輩,生死何惜,然大帥千古雄傑,若落此下場,明教情何以堪?」
祖雲壽和朱虎城心同此情,頓時俱都默然。
張素元柔和的目光陡然如刀鋒般銳利,直視著趙明教,沉聲問道:「趙將軍,何出此言?」
趙明教起身離席,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後,揮淚說道:「僅憑一諾,皇上便將半壁江山交給大帥,此心何心,大帥定比末將更清楚。倘然真正如此,倘然皇上真正賦予大帥全權,又不吝兵馬錢糧,末將以為憑大帥之能,離人定無絲毫可乘之機,大帥定可一舉敉平邊患,但實際卻不然,大帥於關內並無全權,錢糧充足更是空談,如此境況,若大帥稍有差池,皇上會如何反應?望之深,必責之切,到時,大帥能全身而退嗎?」
趙明教一番話,說得祖雲壽、朱虎城也不覺淚下。
沉默了半晌,張素元說道:「明教,起來坐下。」
趙明教坐下後,張素元親自把盞,給三人斟滿了酒後,肅聲說道:「明教,接受皇命的那一刻起,本帥即發下誓願,不平邊患就決不離開遼東。」
看著三人愕然的目光,張素元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首先反應過來的趙明教立時就陷在了狂喜之中,隨著桌子飛撞到牆上,一個頭重重磕在了青石地面。
「大帥……」趙明教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祖雲壽和朱虎城也都反應過來,二人也都激動地跪倒在地。
酒宴重新排下,氣氛輕鬆到了極點,趙明教雙眼更是放著毫光。大帥既然決心走第一步,那第二步走不走就由不得大帥,到時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如此,堵在胸中多年的惡氣都可一吐而出,不論是對離人,還是對朝廷。
酒宴一直喝到天光大亮,方才盡歡而散。第二天,祖雲壽、趙明教帶著張素元交代的任務縱馬離去。此後,對他們而言,即便兵敗身死,也是一片坦途。
送走祖雲壽等一眾大將,張素元剛剛回到帥府坐定,軍兵來報,說皇天極的使者求見大帥,現在偏廳等候。
來人張素元認識,是納吉方,就是上次和談時皇天極的特使。
納吉方長袍馬褂,剃髮拖辮,一副離人的打扮,泰然自若地緩步走進帥廳。見納吉方竟大搖大擺,毫不隱諱地公開來見他,張素元心中凜然,瞧這架勢,和談是假,給他下套才是皇天極的目的,他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
要想定下這種計謀,必須對整個局勢有清醒的認識和對帝國的內部情況有極深的瞭解才行。皇天極或可想到用離間計對付他,但要下決心施行卻非皇天極自己所能辦到。這不是個簡單的事,必須自始自終環環相扣,這是關乎整個戰略方向的選擇,因為一旦決定實施,所有行動都必須以它為中心來進行。
能想出這種計策,並能促使皇天極下決心施行的一定是個唐人。不是唐人,不是經唐文化浸潤出來的唐人就決不會做到這種事。
此人才智高絕,到哪裡都必定是人傑,卻為什麼要幫離人?
見禮已必,納吉方恭恭敬敬呈上一封書信,說道:「我家大汗聽說大帥復出,特遣小人前來道賀。」
張素元點了點頭,而後打開了書信,信中沒什麼實質內容,無非是些客套話,看來皇天極要說的話都在納吉方的肚子裡。
「我家大汗天心仁厚,一向主張雙方罷兵,使百姓免遭塗炭,但帝國能與我家大汗共此盛事的唯大帥一人而已。聽說大帥復出,大汗欣喜萬分,故遣小的來見大人。」
「大汗天心,聖朝皇帝又何不如此?但和亦有道,請你家大汗歸還遼陽、瀋陽、撫順、鐵嶺、開原五鎮,本督既罷兵休戰,唐離百姓即可安居樂業。」張素元試探道。
「大帥所言,正和我家大汗心意。大汗也想劃定疆界,帝國以大凌河為界,我朝以上叉河為界。大箭取消「天聰」年號,帝國給鑄大箭國印,帝國給大箭講和的禮物數額也可重新考慮。」納吉方立即答道。
皇天極答應取消年號,請朝廷給鑄國印、歸還領土,這等於是歸順朝廷。這是不可能的,完全是鬼話,至此,張素元對自己的推斷再無懷疑。
「我家大汗只求保持遼東固有地盤,別無所求,請大帥勿疑。」見張素元遲疑,納吉方趕緊補充道。
「不知你家大汗何時歸還遼陽以東的五鎮?」張素元鄭重其事地問道。
「大帥何時簽約,大汗何時撤兵,決不違約!」納吉方立刻說道。
納吉方爽快,張素元也不拖沓,他說立即上表朝廷請准。
送走納吉方後,張素元對給皇天極出主意的人充滿了好奇,是誰呢,是範文海麼?如果是範文海,他會選擇什麼時機行險一搏?
輕輕一聲歎息,皇天極和範文海都是人中俊傑,行險一搏,雖可令局勢變幻莫測,但最終決定的勝敗的是實力。限於實力,他們終是沒有機會跟他公平一搏,這對他、對皇天極和範文海而言都不是好事,但對兄弟們和百姓卻是莫大的幸事。
為了兄弟們少流血,他不會給皇天極和範文海留下一絲生機。主動權在他手裡,限於實力,任皇天極和範文海智比天高,千變萬化,也必然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半個月後,糧餉依然毫無消息,張素元再奏:「……yu修戰備,先養士卒;yu養士卒,先足糧餉,現遼東缺餉名為七月,實則有十三月之多;關內八鎮,缺糧皆在三月以上,試問號腹之士,何能載戟?……」
字裡行間的火氣令這位向以中興之主自詡的思宗皇帝大為吃驚,也深感不安,他連夜傳來戶部尚書王肖晨、侍郎李賀才問對:「二位愛卿,當日張素元召對時,你們也都在場,如今為何不輸糧餉於遼東軍前?」
王肖晨心中連連叫苦,未在戶部任上時,他就知道相較其他五部,戶部是個最不好幹的苦差事,但六部之一的榮耀和本著窮廟富方丈的精神,他還是削尖了腦袋竄到了戶部尚書的大椅上。沒曾想上任還不到一個月,就得為遼東欠了七個多月的糧餉頂缸,冤呢,都他媽冤出大天來了。
「陛下,國庫中本有銀七十萬兩,其中賑災西北支出二十萬兩,賑災江浙十五萬兩,安撫海寇趙芝龍十萬兩。這四十五萬兩俱已遞解而出,如今國庫之中只有二十五萬兩作應急之用,實無銀兩補發欠餉。」王肖晨硬著頭皮回道。
思宗聞言,大為不滿,說道:「朕記得先前修三殿,建生祠,不知花費多少銀兩,邊發卻每每有餘,如今三殿已成,生祠俱毀,卻為何反而沒有邊發的銀兩?」
「陛下,這一是因為地方稅銀上解不足,二是物價飛漲,各種開銷自然水漲船高,如士兵的月銀原先一兩一錢,現已遞增至一兩四錢。軍餉在增加,庫銀卻在減少,大大超過戶部的支付能力。」侍郎李賀才奏道。
「陛下,發餉,增之一分未見聖德,減之一分便要鼓噪。」王肖晨不無怨氣地發著牢騷。
王肖晨這最後一句牢騷深得聖心,思宗點點頭,心道,這就是了,增之一分未見聖德,減之一分便要給朕臉色看,這群不知感恩的東西!於是,不快也就自然地連帶到張素元身上,當初原本指望張素元自己解決欠餉的問題,沒想到最後還是要靠他。
思宗不置可否,上書和侍郎擦了把冷汗後,就回去接著喝酒賭博玩女人。
第二天,張素元與後箭秘密和談的消息傳到了思宗耳中。消息是吏部尚書崔承秀稟報的,並舉證說,被張素元貶職的將官左中玉可以作證,皇天極的特使被張素元秘密安置在寧遠,和談正在進行。
中午,東場的密扎遞到了思宗手裡,再一次認證了崔承秀的話。消息確實後,思宗心情煩躁之極,他在貞清宮空曠的殿堂內疾步走來走去,整整三個時辰,不吃也不喝,嚇得宮女太監不敢靠近。
日落之後,柳皇后和田、李二妃同時來到貞清宮伴駕。得到萬和鳴的稟報後,柳皇后又通知了田、李二妃。她們都是思宗在信王府時的妻妾,進住皇宮後,柳皇后居坤寧宮,田貴妃、李貴妃分別住在成甘宮和斐陵宮。
思宗不嗜女色,登基之後更是如此,對三位后妃,他一視同仁,雨露均沾,因而三人相處得一直很融洽。思宗是個特例,他從不為後宮煩惱,相反,每有煩惱時,三位后妃倒還能給他不少安慰。
三位后妃各自帶了些思宗素日喜歡吃的酒菜,一同來到貞清宮伴駕。后妃不許干政,這是祖訓,在思宗這裡尤其如此。她們都不敢問思宗為什麼憂煩,只是小心地細聲細語地勸他喝酒用菜。
紅袖把盞,暗香浮動,軟語勸酒,溫柔鄉醉,這些常人無法逾越的溫柔陷阱在思宗身上卻沒什麼大用。雖然心情多少平靜了些,但身在席間,心卻依然在遼東。
張素元與後箭和談本就是奇恥大辱,若再喪權辱國,到時該如何收場?他這個中興明主,卻有眼無珠,錯用封疆大吏,定會被天下人恥笑,這他如何受得了!
這等大事,張素元為什麼不奏報朝廷,他想幹什麼?眼裡還有沒有他這個皇上?而且,平息兵變,張素元為什麼只處理致亂的將吏,卻對帶頭嘩變的士兵不加懲戒,一味放縱?
后妃們敬酒,他卻把菜挾進酒杯裡,勸他吃菜,他又一杯一杯地喝個不停。見思宗心不在焉,柳皇后就命太監撤去酒宴,侍候他早早安歇。
思宗又哪裡能夠早早安歇?每有大事不決,便徹夜不眠,他想張素元是周勳儒推薦的,解鈴還須繫鈴人,於是便起身吩咐萬和鳴,連夜召周勳儒入宮。
周勳儒聽召,哪裡敢怠慢,急忙連夜入宮。這是常有的事,入閣不到一年,連夜入宮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只擔心皇上要問什麼,若答不上來就糟了!
周勳儒急匆匆地趕到貞清宮,肥胖的軀體已經汗水淋淋,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在這個勤圖政事的年輕皇上面前,他絕不能表現得太自在,太漫不經心。
首輔大人一邊擦汗,一邊喘氣,一邊又整衣跪禮,一副忙而不亂的樣子。果然,思宗看他這樣勞苦,大大嘉慰一番後才進入正題。
從萬和鳴手中接過表章,周勳儒一時不明所以,不知道皇上是什麼意思。這道表章是張素元關於平亂、設將、精兵上的,內容他早就看過。奏章皇上早就准了,現在退給他看又是什麼意思?難道發現什麼不妥,要找後帳?周勳儒的腦袋又大了。
如今,首輔大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摳出來,先走一百板子,再過一百遍鹼水,誰讓它這麼欠!為什麼非舉薦張素元不可?他本該把張素元這個不知好歹的兔崽子打倒在地,然後再踏上一萬隻腳,讓這小子永世不得翻身才對,但現在他卻不得不處處維護張素元。
雖然如此,雖然鬱悶到了極點,首輔大人畢竟是個爺們,什麼事,認頭!但誰曾想,張素元這小子他媽還是個火藥桶,說不定什麼時候爆炸,一旦爆炸,就必定也得把他炸個粉身碎骨。
真他媽倒了八輩子血霉,召對時沒把他炸死,卻差點把他嚇死,如今剛消停沒幾天,京裡竟又傳起了張素元正和離人秘密和談。剛才入宮時,他一直提心吊膽,就怕皇上問這事,還好,看來不是為這個,但讓他看已經准了的奏章幹什麼?
就在首輔大人腦筋高速運轉的時候,思宗問道:「張素元為什麼只懲辦有過失的將吏,卻不懲辦鬧事生變的首惡?」
「皇上,這是張素元的治軍策略。有道是,法不責眾,不辦首惡,是為了穩定軍心。」周勳儒急忙解釋。
周勳儒沒想到思宗會在這上面有疑問,他不敢說皇上不懂治軍,卻又不能不為張素元辯解。話說得很白,他想讓思宗明白,不要在這種無關大局的小事上太認真。
「京師盛傳,說張素元正與離人講和,這事你知道嗎?」思宗突然冷不防地問道。
周勳儒不由得一激靈,皇上這是什麼意思?是問他知不知道傳聞,還是問他知不知道張素元與離人和談的內情?
我的媽呀,這可壞了!在皇上這兒,肯定是扯不清和張素元的關係了。如今張素元榮,他雖不見榮,但張素元損,他卻必定更損,所以只有死保張素元這一條路了。
多年宦海的歷練,周勳儒馬上鎮定下來,也即刻下定了決心。他並不太害怕,因為心裡有底,張素元不會在這種事上失了分寸。
周勳儒和所有立身廟堂的官員一樣,都是聰明人,不是糊塗蛋。那麼多聖賢書絕不是白讀的,他們即便手上沒是非,心裡卻必定有是非,心裡都有一把尺子,誰是什麼人,量一量都清楚得很。
傳聞極可能是真的,假和談,真備戰,是張素元慣用的策略。對這種傳聞,如果真的明智,是跟本不必當回事的,但皇上既然問起,也就說明他不理解張素元的做法。這可難辦了,因為不能向皇上解釋,一解釋,就說明皇上不懂戰略策略,而這,又是這位英主的禁忌。
不愧是官場中的老狐狸,周勳儒沒用轉眼珠就有了主意,他肯定地說道:「陛下,傳聞不可信!」
「貶將左中玉稟報,說後箭的特使已被秘密安置在寧遠,這難道不是真的?」思宗追問道。
「陛下,既然是秘密,張素元又怎會讓左中玉知道,以至京師這麼快就傳得沸沸揚揚。」
「難道世上有不透風的牆嗎?」思宗不悅地問道。
「陛下,以臣料想,想必後箭賊酋見皇上知人善任,英名無比,頓生懼意,遂生企和之心,因此方才派人先到寧遠探探路,試探試探;而張素元備戰需要時間,所以不管賊奴真情抑或假意,先與離人虛與委蛇,拖延時間,反正對我方沒什麼壞處。如此一來,雙方接觸定然不是什麼隱秘的事,貶將左中玉定然懷恨在心,伺機報復,因此京師傳聞四起。」
見思宗的臉色緩了下來,周勳儒接著說道:「如這等大事,張素元一定不會隱瞞不報,但他為人精細,為了不讓皇上勞心,沒個一定之前,不大會勞煩皇上,但有了一定後,老臣料想,張素元必定會如實奏報。」
周勳儒心道,如果張素元現在還不知道京裡發生的事,那就不是張素元了。
思宗雖不置可否,但臉色明顯輕鬆下來。
果不其然,第二天,張素元的奏章就擺在了龍案上,內容與周勳儒所言大同小異。
思宗依舊未置可否,既沒表示同意,也沒表示不同意,事情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