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高聳的鐘樓裡,張素元如泰山般端坐在一張虎皮大椅上,虎皮大椅後端然肅立的就是張素元和方林雨稱之為「佘兄」的男子,男子兩旁分立著傳令官和一眾侍衛。
祖雲壽站在垛口後看著一字排開的數百輛楯車越來越近,心中雖也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激動。
祖雲壽是遼東人,他與離人征戰十數年,對吉坦巴赤的戰法知之甚深,他知道眼前的戰車並不是離人為攻城而專門準備的器械。
楯車是在曠野作戰時,吉坦巴赤用以對付帝國火器的器械,在曠野打仗時,吉坦巴赤多採取楯車與步騎相結合的「結陣」方法,就是在陣前排列楯車,車前擋上半尺厚的木板,上面裹上生牛皮。楯車後面是弓箭手,再後是一排小車,專載泥土,用以填塞帝國軍隊挖掘的溝塹,鋪平道路。最後一層,才是八旗鐵騎,人馬都披重鎧,號稱「鐵頭子」。
帝國軍隊在發動進攻前,往往先發射火器,炸傷對方後再出擊。火器威力無比,遠非人力所能抗衡,但火器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就是放完一次後需要時間填充火藥,離人據此想出了破解火器的戰法。
每逢曠野對陣時,離人先推出楯車抵擋火器,因此傷亡很少,等帝國軍隊裝藥續發的間歇之時,楯車後面的弓箭手,萬箭齊發,緊接著,騎兵又以閃電般的速度衝擊,張開左右兩翼,向帝國軍隊猛撲,霎時就能把帝國軍隊沖得七零八落。
離人進入遼東以來,採取這種戰術,每每奏效。如今,面對寧遠的堅城利炮,努爾哈赤也沒有改變戰法。
戰前,張素元就時時與眾將討論吉坦巴赤會如何攻城,以及該如何應對,如今他麾下每一位將軍都可以說成竹在胸,所以現在他才可以安然端坐在鐘樓上,鳥瞰四方。
祖雲壽一面想著大人的交代,一面觀察著楯車已推進到的方位。
張素元戰前早已明確交代過他們,如果吉坦巴赤想以楯車作掩護填平護城濠溝,則大炮轟擊的重點就是楯車,他們必須盡一切可能遲滯離人填平濠溝,並在此基礎上大量殺傷離人的有生力量。
隨著祖雲壽一聲令下,黝黑的炮管中噴射著死亡的烈焰,在一聲聲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隨之而起的就是狂潮般的吶喊歡呼聲。
炮彈的落點極準,幾乎每顆炮彈落地的誤差都不會超過十米的範圍,隨著一聲聲爆炸聲,那一輛輛看似堅不可摧的楯車就如玩具般被拋上半空,而後散落四方。楯車如此,離人士兵也就可想而知,每一顆落在人群中的炮彈都會催走數十個魂魄。
炮彈落點之所以如此精準,既是因為平日不惜大量火藥訓練的結果,主管炮營的校官張明泰更是功不可沒。
張明泰兩年前還是一名普通的大頭兵,被選為炮手後,他迅速成為寧遠最出色的炮手,不僅如此,他還向張素元建議,根據平日測試的結果,以城外地形地物作為參照物,繪製出大炮在什麼方向、以什麼角度發射後,炮彈大致可以落在什麼地方的示意圖,如此一來,僅就寧遠而言,炮擊的準確度就不成問題。
對他的建議,張素元大為擊賞,同時,張素元還發現張明泰不僅為人精明幹練,而且一身功夫也非常棒,於是就破格提升他為校官,主管炮營。
一顆顆炮彈無情地收割著離人的生命,一如他們手中的鋼刀收割唐人的生命。
隨著炮彈的炸響,離人士兵在稍微的慌亂過後,骨子裡的悍勇就被瞬間激發出來,他們也不管還有沒有楯車掩護,推著裝滿土塊的小車的士兵瘋了般向前飛奔,弓箭手也一樣,邊奔跑著邊向城頭上射箭。
躲過炮彈和弓箭的兩重絞殺後,終於衝到護城濠溝邊的離人往往連人帶車栽進濠溝裡,而沒有栽進濠溝裡的離人也幾乎還沒來得及轉身就成了刺蝟倒臥在溝邊。
離人扔下近兩千具屍體後,收兵撤退。
鐘樓之上,觀戰的張素元一直深深地歎息著,無怪乎吉坦巴赤可以縱橫數十年未嘗一敗,有如此悍勇的虎狼之師又怎會輕易失敗?
張素元覺得他此前的估計太過樂觀,現在看來,寧遠攻守的勝負最多也不過是五五之數,生死只會懸於一線之間,雖然他佔據天時、地利、人和,但畢竟雙方兵力相差太過懸殊。
張素元傳下軍令,命除少數守城的將士外,其餘立刻吃飯睡覺,他知道經此一役後,吉坦巴赤今後只會在夜間攻城,鐘樓,他今後也不必再來了。
高坡之上,一直觀察著戰況進展的吉坦巴赤,眉頭越鎖越深,他從未見過威力如此巨大的炮火,他心頭的悔意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這些情況本是稍微留意就能探知的,但他對此卻始終一無所知,他真是輕敵了,雖然即便知道此事,他攻城的方法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但作為一名卓越的統帥,吉坦巴赤知道他不應該有這樣的疏忽。
「范先生,你怎麼看那些大炮?」吉坦巴赤轉回身問道。
聽到吉坦巴赤只問大炮而不問戰局,範文海心中輕歎一聲,他知道吉坦巴赤雖已有所警覺,但攻城之心未變,必勝之念未搖,如果此時進言建議撤去南城之圍而只攻北、東、西三面,吉坦巴赤也未必會聽得進去,但不論聽不聽得進去,吉坦巴赤心中都難免會猜忌他是不是明知寧遠守不住而想藉此放城內唐人一條生路。
連這種話都說不得,自然也就更別提建議撤去四城之圍而只屯兵北城,以威壓寧遠,來坐等朝廷和寧遠發生內變。如果吉坦巴赤能採納他的建議,就極有可能兵不血刃佔領寧遠,從此形成對帝國無可逆轉的戰略優勢,但在如今的形勢下,這種話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的,說了不僅毫無用處,反而只會增加吉坦巴赤對他的猜忌之心。
「汗王,微臣也是第一次見到威力如此巨大的大炮,但所幸這種大炮寧遠城內似乎不多,據微臣觀察,剛才開火的大炮最多不超過十門。」範文海躬身答道。
「范先生觀察的真是細緻。」吉坦巴赤讚許地點頭說道。
「阿瑪,這種大炮不僅威力巨大,而且炮彈落點也是精準無比,所以就即便如范先生所言,寧遠只有十門這樣的大炮,但對我們的殺傷也是極為嚴重。」一旁侍立的大貝勒代善憂心忡忡地說道。
「確實如此,范先生,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可以減小大炮對我們造成的殺傷?」吉坦巴赤誠懇地問道。
範文海心中冷笑,但他也不能不幫吉坦巴赤,如果吉坦巴赤慘敗在寧遠城下,則勢必將無限期地拖後他滅亡帝國的時間,所以儘管對吉坦巴赤有千般不滿,但他還是得盡全力幫助吉坦巴赤。
「汗王,據微臣所知,炮火威力越是巨大,則炮彈的落點也就越難把握,但剛才所見卻正如大貝勒所言,炮彈不僅威力巨大,而且落點精準。汗王,這顯然不合常理,所以微臣推測,炮手可能是以城外的地形地物作參照物,如此才能讓炮彈的落點精準無比。」範文海說道。
「哈!哈!哈……!」範文海話音未落,吉坦巴赤就已仰天大笑,臉上的凝重之色也一掃而空。
「范先生,你這一語勝過千軍萬馬,也救了無數兒郎的性命。」吉坦巴赤暢快地說道。
看著眼前如老獅一般的吉坦巴赤,範文海心中輕輕一歎,吉坦巴赤雖變得驕狂剛愎,但慷慨豪邁的男兒之氣卻一如往昔,無人能及。
兩天後,吉坦巴赤以五千傷亡為代價,終於填平南、北兩城的護城濠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