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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十八章 離別 文 / 虛風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守望相助,隨著范家的湮滅,古樸淳厚的民風又回到了這個邊陲小縣。

    七月流火,縣衙後院的大槐樹下,方林雨正在一張竹榻上高臥,雷鳴般的鼾聲此起彼伏,和樹上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交織在一起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旁邊一張竹椅上,張素元正埋首讀書,春節過後,他這位縣太爺就再沒升坐過大堂,三班衙役一應人等也都閒得發慌,最後乾脆就留兩個值班的,其他人全部放假。之所以這般清閒,是因為百姓以對簿公堂為恥,更視因瑣事而麻煩大人為忘恩之舉。

    邵武,達到了聖人無訟的境地。

    已是申時,天空中驕陽依然似火,偶爾吹來的陣陣微風中帶來的也不是涼爽,而是熱浪,張素元覺得有點口渴,他放下書,倒了一碗涼茶。飲食起居,他向來不在意,所以喝茶也是牛飲一類,為的只是解渴而已。

    放下茶碗,張素元轉頭看了看兄弟,心裡好生羨慕。林雨是活在當下的人,吃得飽,睡得著,生氣的事親眼看見了才會生氣,至於憂國憂民這等士大夫胸懷那更是提也別提,和兄弟不沾邊。

    一年前,一個因殘疾而退伍回鄉的士兵把北征慘敗的消息帶到了這個閉塞的山中小縣。張素元聽說之後,親自登門,詳細詢問了士兵所知道的一切。聽完士兵所言,張素元既怒且憂,他所憂所怒的都是一件事,朝廷為什麼將關乎數十萬將士生死的軍國大事當作兒戲?每每閉上眼睛,他就彷彿看到了那數十萬兒郎因朝廷昏庸,將帥無能而一個個慘死沙場,和那一個個兒郎背後無數老母弱子的斑斑淚痕。

    每每看著兄弟無憂無慮的睡態,張素元羨慕之餘,都不禁要問一問自己,他什麼要如此固執?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寒暑,他為什麼不能像兄弟一樣無憂無慮的生活?但他就是不能,張素元知道這種事他永遠也放不下,如今心中的憂怒依然和剛聽說時一樣分毫未減,每想及此,他都會變得煩躁。

    張素元站起身來,向院外走去,他要去看妻子,每當心緒不寧的時候,只有妻子能帶給他寧靜。

    縣衙西面不遠處,有一處邵武最漂亮的院落。這裡是張素元到任後不久,以官府的名義出資修建的縣學。

    邵武的縣學與其他地方的不同,這裡與其叫縣學,倒不如稱為私塾來得更恰當些,因為這裡的學生都是蒙童。

    到任後,張素元發現邵武不僅沒有縣學,而且全縣竟連一所私塾都沒有!沒有縣學他不奇怪,但也萬沒想到連私塾也沒有,這令他更為震怒,這也是張素元沒有走正常程序懲治范家的一個重要原因,對他而言,一刀殺了范天霸等人顯得太過仁慈。

    稚子朗朗的誦書聲勝比天籟,張素元煩躁的心緒瞬間寧靜了許多,對他而言,這個世界是為老人和孩子存在的,他看不得老人眼中的痛苦和絕望,但更看不得小兒無暇的目光中的驚恐和渴盼!

    站在院牆邊,看著妻子美麗的容顏上散發著聖潔的光輝,張素元的整顆心變得寧靖而安詳。結縭五載,他們一直沒有孩子,這早已成了妻子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妻子博學而聰慧,但這對緩解心頭重憂一點幫助也沒有,團聚的喜悅中依然是如影隨形的苦澀。

    老家廣西籐縣與邵武相距不遠,安頓好後,張素元就派人將妻子接到了邵武。當時,縣學一切就緒,已然開課,但美中不足的是缺先生。邵武,先生不能自產,只能去山外聘請,但要請全合乎要求的先生,一時半會也不太容易。妻子到來後,有一天吞吞吐吐地跟他說,能不能讓她暫時當幾天先生救救急。

    這事雖有點匪夷所思,但張素元依然答應了妻子的請求。其後,妻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開朗,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燦爛,張素元也大為高興,於是幾天就變成了日日。

    婚姻,是老天爺注定的緣份!張素元和妻子葉**的婚姻在當時很少見,他們表面上依然是稟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實際上,是他們自己先對上眼的。

    葉家不是籐縣本地人,是後遷來的。葉**的父親葉高城也是舉人出身,但卻屢試不第,後來萌生退意,遂以教書為業。葉高城在籐縣開了一所很有名的私塾,張素元的幼弟素鵬也在這裡就學。

    有一次,張素元去接小弟下學,偶然看見了葉**,從此接送素鵬上下學就他一人包辦,一來二去,兩人都成了對方眼中的大綠豆。

    想著和妻子間的種種趣事,張素元不覺嘴角微微翹起。

    一群又一群的大雁,一波又一波的飛來,飛來屏城,飛來美麗的鏡月湖畔。隨著高遠晴空中的聲聲雁鳴,一個金燦燦的秋天也來到了屏城,來酬答農人們ri復一ri,終年不息的辛勞。

    悠悠千載,千載悠悠,這一方承載著人世間最強韌生命力的土地上也承載著太多的苦難,她不知灰飛煙滅了多少王朝,逝去了多少年代,又變幻了幾多滄海桑田!

    人世間的風雲朝成暮散,千變萬幻,但那些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對土地的感情卻世世代代從來也沒什麼變化。土地,是他們的父母,也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像恭敬父母一樣恭敬土地,他們也像愛護孩子一樣愛護土地。

    豐收,是農人最大的喜悅。金黃金黃的稻米溢滿了邵武每一戶農家的倉房。看著這完全屬於他們自己的糧食,邵武人本應喜悅,本應幸福,但現在,卻沒人感到喜悅和幸福。

    本是根植於生命中的喜悅卻反而更讓他們心中充滿了憂傷,充滿了依戀,充滿了不捨。張大人要走了,賜給他們這一切的張大人就要走了。邵武的天塌了,邵武人的心也碎了。

    東方,烏濛濛的微光正一絲絲升起,緩緩地散向四方八極幽遠無盡的蒼穹。一分一秒,逐漸向上升騰著的光華一點一滴地蠶食著黑暗籠蓋下的大地。黑暗又回到了它生息的地方,光明重又主宰了世界,它喚醒了萬物,帶給了大地勃勃生機。

    金雞曉啼,隨著第一聲清亮的雞鳴劃破星空,原本沉寂的天地陡然間就萬分熱鬧起來。或高亢,或低沉;或婉轉,或直銳;或明麗,或粗豪,千種音色萬般韻致的雞鳴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爭妍鬥艷。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這是生活的態度,也是氣象。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是張素元一天生活的開始。

    一夜無眠,張素元身著一襲灰色的粗布長衫,伴著劃破夜空的第一聲金雞曉啼走到了院中。今晨一如往晨,一下一下,他緩慢而又決然地輕輕揮動手中的掃把。

    地上,點塵不驚,普普通通的掃把在張素元手中一下一下,ri復一ri年復一年的輕輕揮動中,他的意志由粗鐵煉成了精鋼,狂傲和浮躁則由高山化成了平地。

    聽聞北征慘敗的一刻,他真想拋開一切,立刻就投身到北疆的金戈鐵馬血雨腥風之中,現在終於可以走了,國難需良將,張素元相信他很快就可以去北疆大地親身感受天地間的肅殺和激盪。

    院外,星空下,微風中,師爺魯進直、班頭高揚海和縣衙裡的所有差役都默默肅立著,等候著;縣衙外面,晨光裡,薄霧中,長街上肅立著黑壓壓的人群,人們都無聲地飲泣著。

    今日今時,邵武萬屋皆空,小到躺在母親懷抱裡熟睡著的吃奶娃兒,長到得要家人用擔架抬來的百歲人瑞,這一天的這一刻,他們都來到了張大人即將要經過的路旁,他們要最後再看一眼張大人,這是他們可以表達感激和尊敬的唯一方式。

    星空寂寥,長街肅然,百姓都在等候著那一扇他們永遠也不希望開啟的大門開啟。

    門,終於開了,當張素元抬腳邁過門檻的瞬間,長街上的人潮霎時就如滾動的波浪般由前而後,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站在石階上,一瞬間,張素元的雙腳有千斤重,他的心顫抖了,這一幕他早就想到過,但它真的出現在眼前時,心底的某些東西不由得轟然倒塌,勃然盈滿的淚水沖掉了眼眸上的點點塵跡。

    懲治范家,澤及百姓,自己沒有留下一分一毫,怎麼看都是一位不畏權勢,潔身自好,愛民如子的好官,但他真的是以愛子的心懷來愛護這一方百姓的嗎?張素元知道他不是的,他踩的是不平,他的憤怒也是來自不平。

    這一刻,張素元明悟了自身的偏狹,知道他背上了再也卸不下的包袱,但這包袱中也有他的幸福和生存的意義。在邵武三年,他知道讓百姓安居樂業是何等容易,但在現實中卻又是何其難得,這是為什麼?

    張素元想起了一位大野心家見到皇帝出巡時的盛況而發出的感慨:大丈夫當如是也!現在,他也一樣,他也和那位大野心家一樣知道了今後該如何做他的大丈夫!

    無言地走下石階,張素元接過邵武父老敬上的三碗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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