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鬆鬆垮垮的儀仗在離客棧約摸還有十步左右距離的時候,儀仗前面的二十名帶刀護衛陡然精神一振,一溜多少有些誇張的小碎步過後,二十名護衛一邊十位雄赳赳氣昂昂地按刀而立,真是要多威風就有多威風。
經過這一番排場之後,綠尼大轎方才落地。在差人掀起的轎簾下,大轎中斯斯然走出一位五十多歲面相很是富態的大老爺,這位大老爺當然就是宣陽知府王鼎山王大老爺。
王知府雖然名字起的響亮-鼎山,但對這個名字他實在有點虧心。無論鼎山之心,還是鼎山之骨,王大老爺是一樣也沒一樣,但要因此就說他是個大贓官、大貪官,那倒也言過其實,太冤枉了些。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更不知從哪裡傳出來的,竟有一句極端憤世嫉俗的話弄得整個帝國無論賢與不肖是婦孺皆知。「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這究竟是哪個缺德鬼想出這麼埋汰人的話,帝國的清官們憤憤不平,這是仇富!
王鼎山也是不平者之一,因為他雖是知府,但卻將雄心嚴格限制在了知縣的檔次上,三年摟十萬銀子,他就知足了。雖然老婆有事沒事總是諷刺挖苦他人熊貨囊,嘲笑他不合時宜的陳腐觀念,但他還是頂住了枕頭風的巨大壓力,一直堅持原則不動搖-堅決向清知縣看齊。
知府大人既然一直堅持著如此嚴格的做人做官原則,所以素日行事自然也就不為己甚,多少總要給旁人留些餘地,但既然是當官,自然也就免不了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煩惱,做些刮剪地皮的事也就在所難免。
雖然在所難免,但王知府也絕不做刮地三尺這樣喪盡天良斷子絕孫的缺德事,就是實在逼不得已,他也只是輕輕刮那麼一兩尺而已,所以說呢,蚊子腹內刮油脂,鷺鷥腿上剪jing肉的事,王大老爺一向深惡痛絕,從來也不做,但對天外飛來的橫財,那可就是兩回事了。
來者不拒、越多越好、悉數笑納就是王知府對橫財的態度,這不,昨天就飛來了一注橫財:一萬兩銀子。
昨個兒晚上,大老爺的官兒雖然沒升,但知府夫人卻覺得夫君底下的傢伙陡然間大了些,弄得她好不舒坦。
昨天,當聽范槐說完事情的經過,知府大人知道范家這頭肥得不能再肥的超級大肥豬終於拱門來了。對於范家,王鼎山也是恨在心頭口難開。范家是宣陽這塊窮鄉僻壤上排頭一位的大財主,論財論勢,其他大大小小的財主加在一起都無法望范家的頂背。
俗話說的好,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世間的事說穿了就這麼簡單,實力決定一切,在宣陽這塊地面上,他王鼎山無論是當客,還是作主都大不過范家。雖然范家不至於象欺侮邵武縣令那樣欺侮自己,但范家也遠未盡到一個他治下的鄉紳應該盡到的本分。
范家劣跡昭昭,如果想整治范家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那是很容易的事,但王鼎山行事穩重,冒險的事他從來不做。王鼎山沒什麼宏圖大志,能做到四品皇堂知府就已經心滿意足,餘下的,他只想平平安安作官,平平安安摟錢,最後能平平安安回家頤養天年而已。如果他真和范家治氣較勁,那一定是兩敗俱傷之局,而且傷的最重的一定是他而不是范家。以范家的驕橫,他丟官罷職是輕的,弄不好小命都得混沒。
王鼎山自己雖不願親身犯險,但他一直都熱切地希望著,什麼時候能突然蹦出個楞爹來和范家別別苗頭,那他就可以渾水摸魚,暗裡好好yin范家一把。當然,這樣的楞爹最好的人選就是邵武知縣,因為想要一個小民百姓就把范家的水攪渾,那簡直是天方夜談。
可接連兩任的邵武知縣卻一個賽著一個讓他失望,兩人一個比一個熊,一個比一個囊,最後這位竟還沒任滿就讓范家給熊跑了。真是窩囊啊,王鼎山可憐失望之餘也深深地蔑視他們。
邵武上繳的賦稅越來越少,王知府雖然一向大度為懷,但也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屈辱和無奈,看來他是奈何不了范家了,正當王知府心灰意懶之時,范槐竟帶著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拱門來了。這可真是喜從天降!王鼎山一面差人去省城打探這個張素元的背景,一面把這個喜訊告訴他親愛的老婆大人。
老婆大人的臉上自然更是花兒朵朵,王知府興奮之餘竟鼓起神勇把一向如狼似虎的老婆侍侯得跟個綿羊似的,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雖然還沒見過面,對這個張素元也是一無所知,但王知府對他這個下屬的印象真是好極了。王鼎山平日意淫時,想像中的楞爹形象也比不過這個張素元來得生猛。這位爹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一到邵武就做出這樣的事?王知府好奇極了,這也是他起了個大早趕到邵武的原因。
張素元雖然思慮深遠,斷事極準,但今天也斷錯了知府大人這麼早趕來的原因。見到知府大人走下轎來,他趕緊搶上幾步就要行以大禮。
王鼎山本就心情爽極,以他的心思,即便張素元長個豬頭他也一樣喜歡,何況眼前的張縣太一臉斯文儒雅,一見之下自是更覺順眼,結納之心自然就更強。
見張素元要行以大禮,王鼎山也趕緊搶行幾步雙手扶起張素元。既然為上者要傾心結納,那為下者還有什麼好說的,五十多歲的知府和二十幾歲的知縣竟攜手攬腕向著客棧內走去。
師爺魯進直和一眾衙役不知吉凶禍福如何,也都跟在後面進了客棧。
分賓主落座後,他們分別摒退了衙役,這時屋裡就剩下了他們兩人。
張素元拱手說道:「下官不知大人到來,多有疏漏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那裡,那裡。張大人,你我同在這蠻荒邊陲之地為官,理該多多照應才是。我看張大人也是個直xing人,那些繁文縟節還是不講的好。」王鼎山隨和地笑著說道。
聽王鼎山這樣說,張素元倒有些吃驚,這和他想見到的那個刮剪地皮的贓官形象相去甚遠,他感到無論這個王知府貪與不貪,這個人都很好相處,於是他也就笑道:「要能這樣,下官當然求之不得,那就請恕下官無禮,有什麼說什麼了。」
「如此最好不過。」王鼎山說得極是誠懇。
「下官雖初到邵武,但也不該在此恭候大人,想必您也知道這是為什麼吧?」張素元果然不客氣地問道。
「當然知道。」輕輕歎了口氣,知府大人神色間雖略顯無奈,但卻沒有絲毫的尷尬之色。
「那府台大人今日到此,想必也是受人所托?」
見張素元問的如此直白,如此咄咄逼人,王鼎山心道,這傢伙果然是個茬子,要是他再有個硬靠山的話,那范家這出大戲可真就有的唱了,至於會不會因為這個張素元太過厲害從而危及到他自身的利益,對這一點,王鼎山倒不怎麼在意。
張素元就是再厲害,根子再硬,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縣令,還管不到邵武地界以外的地兒,他王鼎山至多也不過是不插手邵武的事而已,何況邵武的事他本來就插不上手,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外甥打燈籠-照舅罷了。
只要張素元能和范家鬥下去,那他就必定有利可圖,這不才剛剛開始,范家就送來的一萬兩銀子,那可是他小半年的收入啊。只要他們鬥下去,那這樣的美事就不會少了,這樣一來,插不插手邵武的事也就無關緊要,但如何拿捏其中的關係,讓他們斗而不破就是關鍵中的關鍵。
知府大人的這番算計,饒是張素元聰明絕頂可也想不到其間的萬一,經驗和閱歷畢竟不是憑著聰敏就可以完全彌補的東西。
「哈哈哈……,張大人真是聰明絕頂,一猜既中,本府這麼早趕來當然是受人所托。」哈哈一笑,知府大人回答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不知府台大人有何訓示,只要下官能辦到的就一定照辦。」張素元淡然一笑答道。
王鼎山越發覺得此人不簡單了,以張素元出到邵武的所作所為來看,他相信張素元一定是個很有背景的人物,而再以他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來推斷,那他身上怎麼也該帶些少年人的輕狂才是正理,但這個張素元問話雖然直白,雖然咄咄逼人,可言語間卻無絲毫少年人的輕狂之意,神色更是淡定從容。
一個少年得志又有著一定背景的年輕人就能有這樣的修養實屬不易,想到此處,王鼎山決定在這個年輕人面前說話一定要分外小心,他既要獲得盡可能多的好處,同時又要交下張素元,至少也不能得罪他。
未曾開言先是重重歎了口氣,七情上面的一番做作之後,王鼎山這才語調沉重地說道:「張大人,對邵武和范家你一定都已有所瞭解,你也一定會認為這完全是由於我的縱容,范家才會如此囂張,邵武才會弄成今日這般境地。」
看到張素元眼中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知府大人又輕輕歎口氣,神色一暗繼續說道:「張大人,也難怪你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邵武畢竟是在我王某人治下,我當然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一點我不否認,也否認不了,不過,張大人,我也有我的難處。范家的豪橫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了。本府到任之始,范家的氣候早就成了,早就是尾大不掉之局。我也不怕張大人笑話,我雖是宣陽知府,但范家從來就沒拿我當過盤菜,我這個知府當的窩囊啊!」
知府大人說著說著眼圈還紅了,張素元不動聲色地聽著,他不明白一個堂堂的知府大人為什麼要跟他這個下屬說這樣的話。事情看來比他想像的要複雜得多,他特意為這位知府大人準備的牌看來沒什麼用了。
在沒有弄明白知府大人的底牌之前,張素元覺得不能急著出牌,於是順著知府大人的話茬,他問道:「那大人您為什麼不治一治范家,殺殺他們的氣焰?范家的勢力再大,可怎麼說也是在您這一畝三分地上,再怎麼囂張也不能不把大人您放在眼裡吧?難道他范家還想要造反不成?」
張素元的最後一句話聽得王鼎山心咯裡登一下,這位爹是隨口說還是有意的,如果隨口說的也就罷了,但要是有意的那問題可就嚴重了。如果張素元就是個年輕氣勝的公子哥,那他也不至於往心裡去,但以張素元表現出的沉穩幹練,既說出這樣的話就不能不讓他好好思量思量。
張素元不會不知道,范家雖然霸道得出格,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偏僻小縣的土財主而已,他們造的那門子反!但如果這個爹是蓄意如此而他又有強硬靠山的話,那給范家扣上個謀逆的帽子也是相當容易的。
要是范家真坐實了謀逆的大罪,那他可就慘了,到時候就不是能不能撈著好處的小事,而是屁股底下的椅子和肩膀上的吃飯傢伙能不能保住的大事了。要是在他的治下出了這麼大的逆案,而他多年來竟一無所覺,那至少也得辦他個失察之罪。
饒是王鼎山在官場摸爬滾打了一輩子,想到此處,胖臉也不禁有些發白,額上也滲出了不少細密的汗珠。王鼎山神色的變化沒有逃過張素元的眼睛,但他不明白知府大人為什麼會有這般變化,他說什麼了?
略一思索,張素元隨即就明白了王鼎山神色變化的原因。他是無意說的,但王鼎山身在局中也就把什麼事都往最壞的地方想。不管王鼎山心中打的什麼算盤,現在都不重要了,他已經抓住了這位知府大人的罩門。今後只要是必要,那就在這方面加深加深知府大人的印象,那他指向那裡知府大人就會打向那裡,而要想加深知府大人的印象,那就自非林雨老弟莫數。
「張大人,范家是囂張跋扈得過分,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土財主,他們能造什麼反。老弟,你太抬舉他們了。」知府大人故作輕鬆地說。
張素元沒有答腔,反而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知府大人更毛了。
「張大人,難道……您還有什麼別的看法?」知府大人都有些結巴了,言辭間也不由自主地愈加客氣。
「沒什麼,噢,王大人,您看我這記性。」張素元邊說邊輕輕拍了拍腦門。
這一下可不要緊,張素元突如其來地轉換話題差點沒讓王鼎山從椅子上出溜下去。
「怎麼了,張……張……大人?」知府大人一緊張就更結巴了。
看到王鼎山的情緒已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張素元知道這個王知府不過爾爾,也難怪范家會囂張到如此程度,看來他說自己這個知府當的窩囊也是真的。
「有一個朋友早就該介紹給您了,您看這一忙,下官就給忘了,來人。」張素元高聲喊道。
話音未落,馬快班頭高海揚已立在了二位大老爺面前躬身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高捕頭,去把二爺請來。」
當張素元跟知府大人介紹說,這位剛剛走進屋的,懶洋洋笑模滋的公子哥是他的結拜兄弟,也是督察院御史方中徇方老大人的三公子方林雨時,王鼎山的身子這回是真的如麵團般軟了,乘興而來,準備大展一翻拳腳的知府大人此時再無一絲貪念。
當知縣大人向他請教該如何處置范天霸和范家時,知府大人不得不硬著頭皮秉持公斷。王鼎山說,范天霸雖是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但范家謀逆一事還有待查證,千萬要慎重。
張素元也是見好就收,於是話鋒一轉,他極為誠懇地說道,不是萬不得已他也不願意出此下策,但那就要看范家會不會做人了,如果他們明白事理,那不僅謀逆一事好說,就是范天霸也可從輕發落,但他們要是不怎麼明白事,那先不說謀逆這等誅滅九族的大罪,就是范天霸在定罪之前會不會病死牢中他也是不敢保的。
張素元跟他說這種話其實相當不禮貌,張素元這是公然通過他向范家索賄,而且張素元的威脅不僅是對范家,同時也是在變相威脅他,這擺明了沒把他這個知府放在眼裡,但王鼎山這會兒哪還顧得上這點細微末節,何況這跟本不算什麼,只要張素元有這個實力,那別說是瞧不起他,就是當面掘他八輩祖宗,給他倆大嘴巴子,揣他級腳又算得了什麼?
王鼎山宦海沉浮多年,和良心一樣,他也早已把自尊心下放到胳肢窩掏廁所去了,所以這一席話聽在耳中,知府大人就如六月天喝了碗冰鎮的冰糖蓮子羹,爽,爽極了,從腦瓜頂一直爽到了腳底板。
知府大人舒爽的同時,貪念也如沉寂的地火般復熾,他想,就是跟在張素元身後喝湯那也能喝得肥肥的,王鼎山現在可以百分之百地斷言,張素元早在來邵武前就已經瞭解了邵武和范家的情況,知道要想在邵武弄到大錢就只有朝范家伸手,因為別人都太窮了,就是往死裡搾也搾不出來多少。
張素元到邵武後的所作所為也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否則又怎會沒說幾句話就把人給劈了,想到這,知府大人一哆嗦,心中的貪慾之火也弱了許多。最後,當他聽到眼前這個斯文秀氣、徇徇儒雅的張縣太輕聲慢語地說出他想要的數目時,見慣風浪的王大老爺還是震驚到了極點,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他終於確認自己沒有聽錯時,差點一頭栽倒就此死過去。
現在王大老爺只有一個念頭,沒見過大海的浩瀚就不知道江河的渺小,沒見過高山的偉岸就不知道山丘的低矮,能讓方中徇方老大人看上的人就是不同凡響,自己真是個井底之蛙,看來今後做人的原則也該改改了,老婆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王鼎山聽張素元說,范家得出十萬石米、十萬石面外加十萬兩銀子才能了結這件事,少一個米粒都不行。
離開邵武後,陣陣山風中的肅殺秋意終於吹滅了王大老爺心中的最後一絲火焰。乘興而來,敗興而去,王鼎山已經沒有心情移駕范家堡,去拿捏什麼關鍵讓他們斗而不破了。王鼎山知道他已經出局,雖然他仍有能力參與其中,但卻沒有這樣的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