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薔走到外殿,卻見靖裕帝伏在案邊。臉色焦黃、氣虛喘喘,手旁堆著厚厚一摞奏折,手中還捏著一冊,正在略略讀著。
見她來了,便丟下奏折,身子轉了過來,臉上終於現出一個微笑
「翩翩,你好些了麼?」
沈青薔也是一笑,這個笑容,卻實在頗為勉強。靖裕帝當即便會錯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過找人去問一問,你若還不舒服,又何必硬挺著出來?——朕現在,只有你了。」
言語之間,無限體貼慰藉,是個女人聽了,都要動容的。可青薔心中,那幅杏兒被人塞住嘴,流著淚掙扎著、卻硬是被人摁住碰死在石階上的畫面,卻始終揮之不去。
「究竟怎麼了?」靖裕帝皺眉。青薔搖一搖頭,輕聲說道「只是……忽有所思罷了……」
靖裕帝感歎一聲,攬住她的肩膀,把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口,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說道「翩翩,朕也想悟兒,但是……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沈青薔只覺得環著自己的這具軀體骨瘦嶙峋,忽又聽他提到那個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淚來。「如果有一天,悟兒想通了,他一定會回來的……」靖裕帝說道,「他只是還沒有想明白,朕沒有怪他,真的沒有怪他——都是朕的錯。」——
你錯了嗎?你真的明白自己做錯了嗎?你對白翩翩的愛是真的,我感覺得到;你對董天悟地愛也是真的,我也感覺得到……可是除了他們母子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包括你地妻妾、你的兒子。你卻把他們地命他們的愛和忠誠,看得多麼微賤多麼不值一提啊!你連最起碼的一丁點兒憐憫之心都沒有麼?陛下?還是說,這才是深不可測的「帝王之心」呢?
沈青薔真的很想這樣問他.,.卻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如此開口地。
「好了,別傷心了,」靖裕帝依然哄著她,輕聲道,「咱們來看看你的冊後大典吧。看看還有什麼不稱心的地方沒有。」
青薔一怔,疑惑自己聽錯了「什麼?」
靖裕帝笑道「朕叫欽天監查過了,這個月沒有好日子,可惜了,頒下詔令最快也要等到中秋之後。而典禮的預備,和空了這麼多年的兩儀宮的修整,一干繁雜之事呢,真正冊立,大約要等到明年元ri吧——翩翩。你想怎樣操辦?朕登基十五年大慶的時候,西國曾送了一批極好的珠玉寶石來,現在還擱在內庫沒有動用呢。朕想替你打一頂新的鳳冠,可這個時日就要等了。沒有半年是不行地……」
沈青薔苦笑「陛下。我不要……」
靖裕帝忽然附下身去,細細吻她的臉。他的口中素來嚼著伯夷香,卻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腐朽地氣息。
「朕說了,朕不准聽你說那個不字……」——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們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麼?
靖裕帝攬著沈青薔,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默默相對,許久,忽而一笑,放開了手「去吧,朕還要批折子,你在這裡,朕地心都要亂了。朕叫織造司把樣子送到你那裡去……翩翩,別拒絕,朕只有你了……」
青薔答應一聲,起身,便要離去。忽聽身後一陣輕咳——父子,地確是父子,總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歎息,又回過頭來,走到案邊,以手試了試茶盞地溫度,果然已冷了。便親自潑卻了那殘茶,從茶吊子裡另傾出暖得來,親自嘗了嘗,又要捐掉,靖裕帝卻笑著從她手裡奪了來,說道「這個就好。」
端著那杯茶,自起身,走到房間的另一側,在架上取出一隻小小金匣子,又踱回來。開了匣蓋,口中說道「這是昨日邵天師才送來的丹藥,朕心裡只有你,幾乎便要忘記了。」
青薔聽他戲謔,也是一笑,卻不禁向靖裕帝手中張了張。卻見那金光燦燦雕龍畫鳳的匣中,赫然呈著七八顆大如東珠殷紅如血的丹丸。
靖裕帝拈起一顆來,置於舌上,以水沖下。不愧是仙丹,未幾,焦枯的雙頰上便浮上了兩抹血色。
沈青薔道「陛下,那我去了。」
靖裕帝以手撫胸,忽覺心跳得有些急促,只「嗯」了一聲,自案上將適才未曾看完的折子取過來,拿在手裡,目光卻一直追著沈青薔的背影,直至消失。
沈青薔回到內裡,不多時,果有織造司、金玉坊各處的管事人過來,一片阿諛,令人生厭。青薔無奈,還得祭出玲瓏這個冷面煞星,只說自己身子不適,將他們統統趕往側殿去了,只留下兩三個老實不多話的小宮女伺候,才算是得了片刻清靜。青薔歪在榻上,隨手取下一卷書,看了幾頁便又丟開,只覺心緒煩亂不堪。抬眼瞧那幾個小宮女噤若寒蟬的樣子,心下又有些懊悔——不如叫那些饒舌的留下呢,雖紛忙,總也是件事情,總比自己一味枯坐的好。
胡思亂想著,竟漸漸覺得睏倦起來。半夢半醒之間,身子輕飄飄的,彷彿漂浮在水面之上。忽然,聽得一陣腳步聲響,什麼東西呼啦啦傾倒在地。青薔自昏昏然中睜開眼,便見兩旁的宮女早已不見,靖裕帝赫然正立在面前,眼紅似血,髮絲飛散,臉上筋肉不斷抽搐,似乎已無法自控。
沈青薔只一怔之間,靖裕帝已緊緊摟住了她,親吻如雨點般落在她的臉上、頸上,順著蜿蜒而下……青薔只覺鉗著自己腰側的那隻手宛若鐵鉗,那枯瘦的身體中竟會有如此強硬的力量,靖裕帝將唇貼在她的胸口,滾燙如火,口中含混不清地喚著「翩翩……翩翩……」
青薔已察覺不對,奮力推拒,哪裡有用?靖裕帝的雙臂卻已鉗得更緊……釵滑釧飛,三層艷se的織錦宮裝散成一幅華麗的扇面,她緊緊閉著眼,可滿殿明晃晃的燈燭依然在她頭頂旋轉,沈青薔只覺有人在她的頭頂心重重一擊,週身百骸筋骨寸斷,被一槌一槌砸成齏粉……
(由於純潔度的需要,以下使用春秋筆法,刪去特別情節2000字,有想看的,請和《傾城亂》的作者竹喧聯繫……)個世界的樣貌都被生生攪碎,成為水光灩瀲的幻影。起初還有疼,後來那疼痛便消失了,彷彿靈魂飄出了身體,只有一種混不著力的虛妄感覺。
……許久……許久……許久……之後,沈青薔努力睜開枯澀的雙眼,腦中混沌一片。殿內漆黑了,許是夜裡了,泰半的燈燭都已熄滅,只剩下少許苟延殘喘的光。
她強忍著酸痛,伸出手去,卻觸在了一樣軟綿綿、冰涼涼的事物上面。像是某種破敗的革絮,一絲生氣也無。
沈青薔掙扎著起身,腿一軟,險些便站立不住。勉強披上衣衫,踱到屋角的金鳳燈前,添上一段新蠟。
暖暖的橘色光輝猛然一爆,辟啪作響,照亮了大半個內殿,照亮了滿地的狼藉。宮裝上掐金織羽的裙擺熠熠生輝,金牌、護符、玉飾、珍玩零落四處,閃爍不定……沈青薔赤著雙腳,持著蠟台,立於榻前;直到地底的寒意竄起,令她再也無法忍耐為止。
紅綃幔帳飛散之處,露出半張青白的面孔,口鼻中蜿蜒出一道曲折血跡,在燭光下,宛如黑色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