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薔依稀還記得,在四年前的那場萬壽節盛宴之後,躲在花木扶疏的陰影下驚慌失措的自己,所見到的那名嗓音敞亮、意態醺然的慵懶女子。除此之外,對於那位住在昭華宮正殿鸞鳴殿裡的胡昭儀,她再無旁的印象。宮中都道胡昭儀是個最省事的,就連玲瓏,也只是皺眉沉思良久,猶猶豫豫說道「昭儀娘娘素來愛喝喝酒、寫寫詩的,倒是沒有別的什麼……只不過……殿下……」
青薔頷首,是以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不必再說下去了。若這胡昭儀真的只是個深宮中隱居的「詩人」,為什麼又能夠得到如此高位?在沈淑妃死去沈紫薇瘋癲之後,靖裕帝竟將三殿下和五殿下全都托付予她,這實在讓人不得不仔細斟酌。
太極宮距離昭華宮還有好一段路程,青薔坐上貴妃的翟車,五殿下則由ru母抱著,也坐上了另一乘宮車,一行人逶迤而去。一路上愈向東走,五殿下的哭聲也愈小,待到了昭華宮門外,ru母抱著他下得車來,天順已止了淚,直奶聲奶氣叫道「母妃,天順要母妃!」
那嬤嬤滿面尷尬,生怕沈貴妃聽見了不喜,抱著五殿下,手忙腳亂地哄他。青薔笑道「罷了,去替本宮傳報一聲,就說我帶著五殿下回來了。」
早有人答應著去了,沈青薔便帶著玲瓏,步入了昭華宮。四宮之中,屬西邊的錦粹與南邊的慶熹最為寬敞華麗,東邊的昭華卻小了許多。走了沒多久,便聽得扶疏的花木之後。有人輕聲笑著,五殿下一聽,已掙脫了ru母地懷抱。跳下地來,一邊向花木裡頭鑽。一邊喊道「三哥,三哥!」
幾個隨行的嬤嬤臉都白了,呼天搶地不休,追了過去。青薔與玲瓏對望一眼,兩人尋路繞過花叢。便見花叢之後竟然是塊泥巴地,一個半大的男孩兒蹲在那裡,一邊吃吃傻笑,一邊玩得不亦樂乎。
五殿下早已跑了過去,抱住那男孩兒地一條胳膊,口中喊著「三哥,帶天順玩!帶天順玩麼!」
嬤嬤們忙跳著腳去拉去勸,青薔卻只立在那裡不動聲色,這男孩兒她卻也識得的。正是沈淑妃那個體弱多病地兒子董天旒——
印象中,天旒一直病懨懨的,膽小畏縮。十分怕人;你逗他,問他什麼話。他只會直愣愣地望著你。也不回答,也不反駁。他到底聽見了沒有,是不是明白,誰都不知道。幾年不見,現下看來,也依然是有些呆氣的,任五殿下抓著他的胳膊叫喊,還是兀自玩他的泥巴。
玲瓏湊過去,附在青薔耳邊低聲道「主子您不知道吧?三殿下……原本是有些癡傻地……」
沈青薔猛然間回過頭,疑問的目光落在玲瓏臉上;玲瓏卻垂下頭,把臉轉了過去——
便在此時,忽聽身後有人朗然笑道「貴妃娘娘蒞臨蔽處,是我有失遠迎了。」
沈青薔連忙轉身,但見一個朱衣女子素面朝天立在那裡,鬢髮凌亂,睡眼惺忪,倒像是午寐方起的樣子。正是胡昭儀;只不過數年不見,她的眉梢眼角,卻已然見老了。
而那五殿下早奔了過去,扯住那女子的衫角,叫道「娘……抱天順……」說著小嘴一撇,竟似滿腹委屈,又哭了起來。
沈青薔聽他竟然叫得如此親近,心中忽然一酸可憐這孩子,他真正的母親,他怕是根本都不認得吧。
誰料,那女子卻任五殿下嚎哭,竟似一點都不在意,反而板著臉來,數落道「去去去,這招可對我沒有用。去叫嬤嬤把你那張花貓臉洗一洗,一會兒到我屋裡來吃點
一聽這話,五殿下立時便不哭了,那幅抽抽嗒嗒可憐兮兮的樣子蕩然無存。沈青薔一愕,又是好笑,又是心驚,在這宮裡,從大人到孩子,果然是沒有一個省油的。
胡昭儀躬下身去,卻不是行禮,只是拂一拂被五殿下扯皺的衣擺,又直起腰來,對青薔笑道「貴妃娘娘,我那裡可只預備了些給小孩子吃地東西,您若不嫌棄,便也來坐坐吧。」
沈青薔此時對這個頗有些與眾不同的妃嬪再不敢有絲毫輕慢,立時打疊精神,笑道「昭儀娘娘,是青薔不請自來,諸多攪擾之處,可還請海涵。」
一踏入鸞鳴殿,但見四壁都是書畫,龍飛鳳舞,雲煙滿紙。沈青薔估摸著,此時該說句場面話了,便道「向聞胡昭儀是位才女,如今一見,果然非同凡響。」
若是平常人,聽到這話,必然要自謙兩句,可誰料那胡昭儀卻大笑道「才女?哈哈,我若不是昭儀,這些玩意兒掛在東市的蘭亭坊裡,定然半個子兒都賣不出去地。」
她這樣作答,倒把沈青薔接下來預備好的若干句回話全給堵住了,青薔只有賠笑,暗自心驚,氣氛立時頗為尷尬。
胡昭儀卻彷彿看穿了她地心思,笑意闌珊道「貴妃娘娘,我地性子您不知道,我是有什麼便說什麼的,您現在身居高位,有吩咐,直接開口就好。」
青薔眼見自己來時地一番盤算全然泡了湯,心中苦笑不迭。「徑直」開口?究竟怎麼開口?難不成還要對胡昭儀說「姐姐,妹妹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五殿下的養母,請你幫忙想個主意」不成?——
在這皇宮之中,想說什麼做什麼,誰還能坦坦蕩蕩,直直白白?
胡昭儀微瞇著眼,笑望她,忽然道「你們成天到晚這樣過日子,難道不覺得累麼?」
沈青薔只覺有一把小刀子猛地戳進懷裡,一顆心緊縮起來。連聲音都變了「昭儀娘娘,您說……什麼?」
胡昭儀呵呵笑著,說道「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想要什麼就直說——你連這個都不懂的話。我倒真有點同情你了……」
青薔啞然——
她的確是不懂的。她早已習慣了瞻前顧後、察言觀色,早已習慣了盡量七轉八彎不留痕跡地將別人引向她的目地地。事事提防,事事懷疑,誰也不能相信,誰也不敢相信……累麼?還是早已習慣了這份勞累。麻木到連「累」的感覺都消失了?
她只覺在胡昭儀面前,自己的舌頭彷彿都打了結,再也不聽使喚,遲疑半晌,方才猶猶豫豫重複道「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想要什麼就直說——怎麼可能呢?」
胡昭儀哈哈一笑,反問道「這有什麼不可能?除非你太過貪心,一樣都不想捨,一樣都不願丟;嘴上說著無yu無求,實際上卻跟個守財奴一樣。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佔全了……長此以往,自然像只冬天裡凍壞地貓崽子。你一碰它,它渾身的毛就全都豎起來了。瞪著眼睛衝你嗚嗚叫。」
冬天裡凍壞地小貓崽兒?——在別人眼中。難道自己一直就是這麼個可悲可憐的樣子麼?胡昭儀輕輕巧巧一句「天順是陛下的皇子,陛下要帶他走,我可不敢留」,便將一切事情統統推卸。在坦白到不可思議的胡昭儀面前,沈青薔只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笨拙的小鬼,被人戳破了自作聰明地偽裝,頓時滿面羞慚、手足無措。那感覺真的很不好,只彷彿心底有什麼東西驟然裂開了一條縫隙——她不敢愛也不敢恨,被命運驅趕追逐到今天這步田地,難道只是因為自己「太過貪心」,害怕那必然到來的「失去」麼?
沈紫薇從來都不懼怕「失去」,她可以犧牲一切,哪怕殺人哪怕瘋癲,始終念念不忘她的愛情;靖裕帝也從來都不懼怕「失去」,他的傷慟和追悔在這十四年裡早已無限滋長,最終覆蓋整個皇宮,無所不在,哪怕他所有的妃嬪和兒女全都被這傷慟和追悔的陰雲吞噬,他也毫不在意,目光永遠堅定地落在記憶深處,那個業已消亡的女子,和他注定無法追溯無法挽回的過去地美妙時光之上……——
他們的悲哀和歡喜,都是那麼殘忍而鮮明;但至少,他們的確是有著悲哀與歡喜地……而自己呢?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臉上的表情,赫然只剩下虛假與苦笑了呢?
在回去太極宮地路上,沈青薔一直沉默不語。身邊隨著地從人,只當她在為胡昭儀的無禮而暗自生氣,生怕觸了霉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翟車走到半路,沈青薔忽然一掀車簾,吩咐道「且住,本宮要去瞧一瞧流珠殿地沈昭媛——帶五殿下一起去。」
隨車的從人頓時停步,面面相覷,各自躊躇,卻終是不敢違拗貴妃娘娘的吩咐,車子調轉,繞過太極宮,逕直向西而去——
姐姐,無論如何,天順都是你的兒子;即使你瘋了,即使你已認不出他來,但若能見上一面,定然也會歡喜的吧?——
我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貴妃娘娘」,實在不知道能當到何時;但片刻的歡喜也是歡喜,能叫你們母子見上一面,總也是件好事。
此時的沈青薔卻不知道,就在她乘著宮車繞路而去的時候,臨陽王董天悟所乘的軟轎正好落在了太極宮的宮門前。
御前總管太監王善善早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轎前,口中喋喋不休「王爺,您可回來了!老奴方纔還聽那些作死的小崽子們胡言亂語,說您染了風寒,病在路上,凶險萬分呢!可把老奴給嚇壞了。這不,正擔心呢,您就來了,果然是虛驚一場……哼,那些亂傳話的狗崽子們,瞧我不打斷他們的腿!」
一番話說完,轎內卻無聲息,許久,才傳出兩聲悶咳。依稀確是董天悟的聲音,卻沙啞低沉,從轎內傳來「王公公,父皇呢?」
王善善倒一愣,怎的?難不成武功蓋世的臨陽王,還真病了不成?忙答道「陛下在御書房,召了好幾位大臣商議事情呢,可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轎中人「嗯」了一聲,又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那……沈才人,不……咳咳……貴妃娘娘呢?她在麼?」
王善善聽他真的咳嗽起來,看來果然是病了。誰能想到呢?才出去幾天功夫,就病得這麼厲害……一邊暗自思村,一邊絮絮道「貴妃娘娘帶著五殿下,去東邊昭儀娘娘處了。殿下,皇上和貴妃娘娘一直在等著您呢,您自然不舒服,不如先進殿歇一歇,老奴吩咐人給您把藥煎上,這些供奉們,太也沒用了……」
轎中人又是一陣咳嗽,方道「也好。」
兩旁立時有從人上前,替董天悟打起簾子,伺候臨陽王自轎內出來。一直滿臉堆笑的王善善,那笑容忽然僵住。
怎會如此?一向英姿颯爽氣宇軒昂的大殿下怎會病成這個樣子?整個人赫然瘦了一圈,憔悴不堪……簡直便像個紙人,彷彿風一吹,就能飛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