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
我入宮之後沒有多久,上官皇后便有了娠,這自然是舉國歡慶的大喜事,消息傳出來的那一天,朝堂中的百官幾乎將首輔家的門檻都踩塌了去。
在內廷裡,各宮妃嬪們齊聚兩儀宮,參拜那高昂著頭、髮髻梳得一絲不亂的上官皇后——自然,白妃依然「病著」,依然沒有來。
那一ri,離去的時候,皇后娘娘忽然叫住了我:「胡美人,皇上常在本宮面前稱讚你呢……」她這樣說道,臉上帶著笑。
我一呆,剎那間,週遭裡數道目光齊刷刷紮在我身上,讓我忍不住有些腳步虛晃。
「那……是……謝……皇后娘娘……」我愣愣回答。
上官皇后笑了,說道:「謝本宮做什麼?你也實在有趣……」
——是啊,謝她做什麼?我心裡清楚明白自己又說了傻話,但口角卻忽然笨拙,究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
「……去吧,」她無限溫柔地對我說,「你是識得字的吧?多讀一讀《內訓》;身為后妃,當更為謹言慎行,勤勉節儉,該以古來聖賢女子為榜樣的。」
我愈加迷惘,《內訓》是前朝一位皇后所著,寫的儘是些身為女子該有的謙卑以及柔弱,上官皇后特意提出來,難不成是出了什麼變故?難不成是在變相敲打我不成?
奇怪……奇怪……
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回到了延年殿,倒立時便水落石出——殿內那傻乎乎又傻乎乎的小丫頭,歡喜得都快要哭了;幾乎哽咽著說道:
「娘娘,皇后娘娘的特旨:朔望之日,著您入替……」
我愕然半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后有孕,無法侍寢,於是歷來的初一、十五兩日便空了下來,而不知是她還是陛下選中的補缺的那個人,竟然是我!
——我真的不知道上官皇后究竟看上了我哪一點,但我絕對篤定,她的理由和陛下的理由,必然背道而馳-
12-
於是,我又一次躺在甘露殿上,守著角落裡的一盞孤燈,一直到天明。陛下……未曾出現;而我一向準時的睡眠,也不再到來。
皇宮……很大、很大,直到今天,我也說不清楚它究竟有多麼大;可是在那一晚,這空曠的龐然大物卻忽然無法容納我的想像;無法關住那些虛空裡閃閃爍爍的目光。
——是的,我看見了:我看見在這莫大的皇宮中無數飛簷斗拱之間,有一塊小小的、小小的舞台。陛下……站在舞台旁邊,眼睛望著台上跳舞的女子,一眨也不眨。
她穿著一件素白的闊袖衣衫,手中拿著舞姬的鈴鼓;不斷的、不斷的旋轉著,瞧不清面目。但見黑髮如瀑,在月光下劃出一道絕美的弧。
萬籟俱寂……鈴鼓的聲音、雜沓的腳步的聲音、甚至連夜風和月光的聲音也被統統掩埋掉了。她在跳舞,他在看著——那樣寂靜的窒息以及黑暗;那樣遙遠地注視著這一切的、孤單而且悲哀的我……
「這只是個夢,」我對自己說,「這只是個夢而已……是我睜著眼睛,在這煙雲繚繞的甘露殿上,所做的瘋狂的夢……天亮了,夢醒了,我什麼都不會記得……」
你沒有想到吧?其實我從沒有真正見過白妃的臉,從沒有聽過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哪怕一個字眼——對她,我所知道的一切不過是這個睜著眼睛所看到的夢境罷了;不過是在甘露殿中那些個獨自做夢的夜晚……罷了……
別無其他。
月亮的光輝是不可捉摸卻又無孔不入的,它遍灑在這後宮之中的每一角落,在每一個人身上拉出一條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影子……而陛下,愛著這些影子;又透過這些影子來愛著頭頂那照耀的光——直到有一天,月亮消失了,影子也消失了;所有人被猛然間拋棄在空無一物的黑暗裡,從此,無論你怎樣哭泣怎樣無助,都注定再也找不到來時的那條路……
——這就是白翩翩的故事-
13-
後來,月亮真的消失了……於是寧靜的夜晚崩潰;於是,白晝東倒西歪,淒厲的血色黃昏鋪天蓋地,永遠也沒有盡頭。
靖裕三年,冬至,天空的雲彩箭一般射穿大地;一場莫名其妙的災禍襲來,一場……碩大的、密密麻麻的死亡呼嘯而至。而陛下……一直冷冷地、冷冷地望著這一切,望著滿苑鮮花凋敝、零落成土,望著群芳之蕊枯槁猶如乾草,飄散在北風之中——這宮中各式各樣的花朵太多,而唯一的蝴蝶卻已飛走,把青帝的心……也帶走了……
兩儀宮轟然關閉,一個時代的喪鐘鳴響——不知命運為何如此安排,我卻活了下來……與沈婕妤、以及楊婕妤一起。
時流輾轉,後來,她們變成了沈淑妃和楊惠妃,而我則是胡昭儀。
——白妃娘娘離去之後,我再也未曾去過甘露殿;因為,陛下再也不需要以某個出身卑微、沒有背景的女子為幌子,去與他的月亮相會……
——而他永遠也不願回憶起在那些夜裡曾經發生過的故事了;所以,他永遠也不願在同樣的夜裡,再一次見到我……-
14-
我的名字叫做胡香月。
我卻只是……月的「倒影」。
——許多、許多年後,一個很有趣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我對她說:
「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想要什麼就直說——你連這個都不懂麼?」
看著她愕然的表情,我笑了。
你是誰的影子?誰又是……你的月亮?
你的愛、你的恨、你想要的東西……真正屬於你的是什麼?
我已凝結在月色的羅網裡,一輩子也無法逃離——你呢?-
15-
性情懶慢好相親,門巷蕭條稱作鄰。背燭共憐深夜月,蹋花同惜少年ch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