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薔提著那盞蓮花燈,施施然走過沙堤,走上一條橫亙湖面的九曲橋。走走停停、時而矗立、時而折返,直望著頭頂和腳下璀璨的星子,口中輕輕哼著什麼,似乎十分快活。她提著燈的倒影也落進了水中,遠遠看去,就像是兩點相映的光暈轉轉折折穿過湖面,不知道有沒有人正在湖的彼岸遙望此處——說不定過些時日宮苑中又要議論紛紛,說流燈節夜裡,有什麼神仙顯靈,在昆明湖上御水凌風呢。
走了很久,沈青薔方踏著九曲闌橋行到岸邊,早有人迎了上來。點翠高高舉著燈籠,玲瓏則抱了一件半舊的玄se外袍站在燈下,她人還未走到跟前,點翠已搶先抱怨道:
「主子,您又瞞著我們,一個人往出跑了……」
沈青薔笑道:「怎的?都出來了?果然是過節呢!」玲瓏一言不發走上前去,抖開手裡的外袍給青薔披上。
青薔用手按住袍襟,笑著向她頷首,玲瓏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卻見老了。
點翠忽然道:「哎呀!好漂亮的燈,主子運道真好,可妒煞人了。」
青薔道:「你喜歡,便給了你罷。
點翠吃吃笑:「這是結緣燈,可不能給人的。咱們這就拿回去,掛在主子床前,主子的緣分就要來了。」
青薔還未說話,玲瓏已冷冷開口:「赤口白牙瞎說什麼?這話是你說的麼?平白惹災禍。」
點翠脖子一縮,輕輕嚥了口吐沫。
沈青薔笑道:「到了現下這般田地,我還怕什麼『災禍』麼?你繼續說吧,方才有個小宮女也是這麼說的。我的來歷,也沒瞞過你們,這些節下風俗,我可真不知道。」
點翠扭捏了半天,方才開口:「其實也沒什麼……舊例風俗,子時之後飄到湖邊還未沉沒的蓮花燈,都叫結緣燈。誰要是有幸揀了,都是有緣人:在這一年裡,若是女兒必然可以出嫁;若是……若是守……守空閨的……夫婿定然……歸來……」
越說到後面,自己也覺得不對,聲音便漸漸含混下去,直至低不可聞。
青薔持著那燈,倒仔細瞧了兩眼,越發笑得歡暢,說道:「原來如此——那對我,定然是不准了。」臉上毫無戚意,卻似絲毫不以為忤,依然拎著好大一朵粉紅色蓮花,當先向錦粹宮而去。
——而錦粹宮平瀾殿上,已有人久候了。
依然是四年前的小小院落,卻破舊了許多,鮮亮的朱漆門斑斑駁駁、描金的斗拱也褪了se;就連立在簷下的御前侍衛統領吳良佐吳大人,兩鬢也是星霜點點。幾個御前侍衛站在他身後。而階下伏跪著身形略高了些的小喬子和小梁子,還有杏兒和金音,見她們三人歸來,紛紛投過又惶急、又企盼的目光。
「微臣見過沈才人。」吳良佐躬身行禮,一絲不苟。
沈青薔微微一笑,道:「吳統領,何必如此客氣?您大駕光臨,青薔這裡,可謂蓬蓽生輝——只是,我還以為您想說的該說的話,在這四年之中,早都已經說盡了呢。」
吳良佐直起身來,面色冷峻,道:「微臣實在也不情願在如此深夜驚擾才人娘娘,只是沈才人既答應了皇上不出宮門、不見外人、不私相授受,怎能食言而肥?這可是欺君之罪!」
沈青薔道:「那吳統領是說我私出宮門、私見外人、私相授受了?」
吳良佐登時語塞。這昆明湖一側,若說屬於錦粹宮範圍,也不為過;而那兩個昭華宮的小宮女,的確是坦言自己追流燈而去,無意中撞見的;至於私相授受……他用手一指地上跪著的杏兒和金音,道:「她們身上的東西,難道不是你給的?」
青薔一笑:「吳統領,我這裡是什麼家底兒,您這個十天半月就過來一趟的人最清楚不過了,不是麼?我若有這份閒錢,倒認真多搜羅幾簍子黑炭預備過冬呢!這話我都說了四年了,即使整日被關在一個牢籠裡,如今的日子卻也算過得無憂無慮、很是歡喜,我寧願活著,我不想死——您怎麼總也不明白?」
吳良佐沉默良久,終於道:「原來如此……那今夜之事,看來的確是微臣以小人心度君子腹,錯怪了娘娘,娘娘雅量高致,莫與微臣一般計較才是……不過,莫怪微臣多言,娘娘且想想當日淑妃娘娘、還有今日昭媛娘娘的先例,千萬別踏錯一步、後悔終生才好。」
青薔恍然大悟一般,說道:「是了!一個『追封後位』,一個『寵冠六宮』,的確是前車之鑒……統領大人的『好心好意』,青薔記下了。」
吳良佐被她如此擠兌,似也有些尷尬,又道:「娘娘如今有現在的日子,是因為您是太子殿下的恩人,千萬要懂得感恩惜福才是,微臣……也不過是奉旨辦事。」
沈青薔聽得一個「旨」字,猛然睜大眼,直視著吳良佐的面孔,吳統領一愣,還未反應,卻已見她傾倒玉山翩然下拜,衝自己三跪九叩,口稱:「陛下在上:婢妾身為沈氏餘孽,無才無德,無行無狀;卻幸得陛下皇恩浩蕩,恕婢妾萬死之罪——婢妾在此叩謝皇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暗夜寂寂,那幾下叩首重且響,沈青薔抬起頭來,額上已是一片殷紅。
吳良佐大夢初醒,忙道:「娘娘快請起,微臣今夜,並不是來宣旨的……」
那沈青薔不待他說完,已忽然柳眉倒豎、一聲斷喝:「吳良佐,你既不是來宣旨的,卻為何口口聲聲『陛下』?你矯詔欺我,該當何罪?」
吳統領咬牙,這女子說退便退,說近便近,看似反覆無常強詞奪理;可你稍有不慎,卻又不免反叫她抓住話腳一番攻訐。「矯詔」二字若真追究起來,那可是滅族的大罪。他早知沈青薔不是個省事的,雖沒有沈蓮心的城府沈紫薇的狠辣,但那一份執拗,也的確令人生畏——何況,他始終忘不了四年之前萬壽節的夜裡,那只詭異的金鐲,忘不了大皇子奇怪的態度,還有太子殿下頸上的傷痕……皇上……為何不索性斬草除根?
但想歸想,他此時只有賠笑道:「……娘娘說笑了。」
沈青薔站起身來,隨手拍拍膝頭的灰土,面上的怒色轉瞬消失不見,竟又一笑:「我的確是在說笑,多好的節日,是該說笑的,不是麼?可吳大人,像您今夜排出的這般拙劣『玩笑』,我希望今後莫再聽到了。您若真想我死,便去請三尺白綾一個罪名來,青薔束手就戮,如何?」
吳良佐尷尬萬分,躊躇道:「娘娘多慮。皇上是聖明天子,怎會無故處死後宮妃嬪?只要娘娘謹慎行事,必然能夠安穩度ri,衣食無憂。」
青薔站在那裡,雙眼微瞇,一言不發。身旁的點翠忽然跪下,脆生生說道:「統領大人好意,奴婢替主子謝過了。既有統領大人這句話,但願從今往後,平瀾殿上下這些子可憐巴巴的錢米,莫再有人故意『忘記』了。」
吳良佐登時語塞,臉上又紅又白,沈青薔卻暗地裡笑了,這丫頭,真是……
她撇過頭去,勉強保持那冷冰冰的樣子,說道:「謝吳大人吉言——您要說的可都說完了吧?我累了,想要安歇了。」
吳良佐忙一躬身,答:「微臣這便告退……只是,這兩個宮女觸犯宮規、私游內苑,按律當杖責八十,娘娘覺得如何?」
沈青薔轉過頭來,百無聊賴地掃了一眼,回答:「吳大人,她們碰見我是前世不修,我也顧不得——連自己的命都握在別人手裡,還能說什麼?」說著轉身,拾階而上,逕直向屋內去了。一個侍衛似想攔住她的去路,才迎上去一伸手,將要觸到青薔的衣衫,忽覺不妥,又縮了回來。
沈青薔上上下下打量那侍衛一眼,見他深深垂著頭,屏息靜立,不聲不響;便冷哼一聲,抬腳進了門。
八十杖……哪裡還有命在?杏兒和金音早給嚇得傻了,摟在一起嚶嚶哭泣。吳良佐滿臉不甘,怒瞪著這兩個小丫頭。他見平瀾殿的宮女太監們都進去了,方低聲道:「她已捨了你們,眼睜睜看著你兩個赴死,你們還要為她隱瞞不成?」
杏兒道:「回統領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金音更哀哭不休,連「奴婢」都忘了講,只說:「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吳良佐審視良久,見已到了如此地步這兩個宮女還只是哭,心下頓時洩氣,知道這次是真的抓錯了人,白白折墮了自己的臉面。憤憤然一揮手,喝道:「押回去!著昭華宮的總管來領人。」
一行人押著那兩個魂不附體的小丫頭,魚貫去了。
這邊才走,便見平瀾殿小院的窗子輕輕一響,窗縫中綠衣一閃,原來適才點翠一直站在那裡偷聽。她待吳統領去遠,逕直穿過廳堂,來到內室,青薔已坐在鏡前,玲瓏手持一柄玉白牙梳,正在為她梳發。
「回主子,已去了……隱約聽著要找東偏宮的公公領回去呢。」點翠稟道。
青薔明明在鏡中頷首一笑,卻又實在說不上有多少喜色,只道:「別讓我帶累了就好,不過會有大礙的。」
點翠點了點頭,卻又忍不住道:「主子,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您躲得過今日躲不過一世,總該做些打算才是……」
青薔苦笑:「我能做什麼打算?四年前我們沒給先『悼淑皇后』殉葬,四年後也沒有落到昭媛娘娘和蘭香的處境,已算是有福的了……」
一旁侍侯的玲瓏手上一頓,忽道:「主子,總有辦法。」
青薔轉過頭來,卻問:「這麼些年來你一直跟著我,我知道你心中定有計較的。我沒問過,你更不曾明說——但你的辦法,便真能保我們這裡的五個人五條命麼?」
玲瓏啞然,眼圈微紅,很快地搖了搖頭。
沈青薔一笑,說道:「那你便答應我,若保不住我們五個的命,就什麼都別做……活著,只要我們活著,總會有辦法,總會有轉機。」
點翠忙道:「是啊!說不定哪天皇上就……就……那時候太子殿下可是和主子親厚的,熬到了那一天,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玲瓏聽她的「打算」竟然是這樣,只冷笑一聲,卻也並沒有出言反駁。
沈青薔雖一樣垂首搖頭,這次卻是不折不扣的笑了起來,眉眼頃刻間生動,美艷照人,口中緩緩說道:「他還是個孩子,能做得了什麼?何況……四年不見,早忘了我吧?莫要指望旁人,能救自己的,終究只有自己,只是……只是……」
兩個宮女望著她,都不敢插嘴,青薔的話音突然頓住,似乎陷入了沉思。玲瓏和點翠,只是一個靜靜地為她梳著頭,另一個滿面狐疑,屋內靜悄悄的。
許久,點翠終於忍不住接口道:「主子寬心,許是點翠庸人自擾。只要我們從此愈加謹慎,凡事小心在意,決不犯在吳老頭子手裡,也就是了。這四年不也平平靜靜過來了麼?雖然不能離開錦粹宮,也常短這個少那個的,但總有辦法可想……」
沈青薔卻忽而一笑,對她說道:「你說的是。但我方才正想說,這四年平靜的日子怕是的確要到頭了……只怕我們無論再怎樣小心,麻煩也已經自己找了上來……」
——說著,自袖中取出一物,圓溜溜沉甸甸比鴿蛋略小些,卻是個白色的蠟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