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豢的方子果然有效,半個時辰之後,天啟僵直的身子漸漸鬆弛了下來,又過了一刻,昏厥了半日的新任太子殿下終於輕哼一聲,緩緩睜開了眼。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太監宮女們奔走相告。這大好消息在頃刻之間便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紫泉殿,上至被扣在內堂的諸位娘娘,下至一眾下人奴婢們,各個暗自額手相慶,感謝老天有眼,總算庇佑自己逃過了這一劫。
董天啟張開口,似想要說些什麼,可嗓子早已不聽使喚,半晌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音來。內監們圍著他猜了良久,各個抓耳撓腮,著急上火,弄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只沈青薔淚盈於睫,握著他的小手,輕聲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一應藥物吃食,都會先進我的口……」
——董天啟果然笑了,這一笑,臉上的病容立減,彷彿又成了當日那個純淨少年。
沈紫薇坐在簾後,朱唇貝齒緊咬著絲帕的一角,無比嫌惡地盯著在外廂忙亂不堪的沈青薔。她清楚地察覺到自己懷裡的那顆心,正不斷冒出絲絲恨意——每看她一眼,那恨意便加深一分。她恨她的愚蠢恨她的假惺惺,恨她極度的自以為是,恨她不顧一切的護犢,竟護到如斯地步;自己明明千算萬算,自謂絕無遺策,誰成想……誰成想……
沈紫薇真的不懂了,他們明明已經分道揚鑣,在宴席之上,沈青薔那樣手足無措的樣子斷然不是假的。為什麼?為什麼她還要維護他?難道只因為他還是個「孩子」不成?
孩子?孩子又怎麼樣?難道這個皇宮中還分什麼大人孩子不成?這裡有的只是利益,只是同夥和仇敵,你不踩著別人的頭向上爬,就只會成為別人的墊腳石;談什麼心存仁善?為什麼就從沒有人心存仁善對她?
沈紫薇將口中咬著的絲帕扯下來,轉過頭去輕咳一聲,簾外侍立的一位小宮女輕輕頷首,轉身便出去了;不一時又進來,手中已捧定一碗參湯,跪稟道:
「寶林娘娘,這是太醫院吩咐下的,外面已試過三次了,斷無礙。」
沈青薔點點頭,接了過來,宮女又遞上銀勺,她攪了攪,舀起一勺放進口裡,不由得一皺眉:「怎麼都涼了?」
那小宮女從容應對,朗聲答:「回主子的話,外頭天太冷,小廚房又關著,這還是屋簷下頭現起的風爐煎的呢,只不過……」她雖未說完,但言下之意,人人清楚,這一番變故鬧下來,奴才們自然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謹慎為要,一碗湯不知道要過多少道關卡,等呈上來,自然早就沒了熱氣。
果然,沈青薔一點頭,再不懷疑,只道:「既如此,那好吧。」
目睹這一切,簾內沈紫薇的唇角,忽然隱隱上勾,簡直便要笑出聲來——她忽然想起了數日之前,唐豢在她的流珠殿裡,袖中揣著一串南海奇珠,諂媚道:「娘娘,這鉤吻之毒,還有一樣奇處,不能見冷,不能見腥——否則毒性必然猝發,幾無解救之法……」
唐豢……那條色膽包天的狗,他看著她的目光,就彷彿她是一塊上好的肥肉。不過,狗也有狗的好處,只要餵了他一次,第二次,你不用再說什麼,他自己就會湊上來的——太醫院裡那些誇誇其談的老頭子們,他早已不耐煩了吧?
鉤吻忌涼,這實在是個大「妙處」。方才沈青薔轉出去時,她便安排小宮女喂殿下喝了兩口蜜水,果然,本來穩定的病像當即劇烈起來——只要天氣夠冷,只要這一碗藥在外頭三番五次耽擱,在一雙一雙手中傳來傳去,只要拿進來的時候稍微晚了那麼一會……任憑什麼靈丹妙藥,任憑你有通天手段,一碗接一碗灌下去,只能引起一次又一次的發作,最後的結果是什麼,還用說麼?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總是無法平靜下來;總是覺得無名憤怒;總是想要看到別人受苦,才能排解自己的心中,那難以抑制的劇痛呢?
***
沈青薔牢牢捧著那碗參湯,她哪裡知道在她手中的,其實是太子殿下的性命。她使個眼色,示意宮女們將董天啟扶坐起來,伸出銀勺,放在湯碗中一舀……
「……哎呀,這個笨奴才,真是沒有腦子,那便去端一盆炭火進來放在屋裡,好歹熱熱嘛。這冷冰冰的,可讓人怎麼喝——」簾內突然有人開口道,沈紫薇猛然轉過頭去,兩道劍一樣的冷光直落在和沈青薔同住平瀾殿的張才人臉上。
這女人慣常一副膽小如鼠的樣子,此時怎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難道……
「啊……婕妤娘娘,是不是……是不是婢妾……講錯了什麼?婢妾多嘴!婢妾該死!」那張才人的頭猛然低下,渾身一顫。
沈紫薇冷哼一聲:「張才人,殿下金尊玉貴的身子,怎麼禁得起炭氣,你到底存的是什麼心啊?」
張才人連忙擺手不迭,幾乎便要哭了:「婕妤娘娘,婢妾真的只是信口胡說而已,真的沒有旁的意思,求娘娘寬宥啊!」
沈紫薇不再理她,任她在那裡兀自絮絮不清,逕直轉過頭,糾緊的心才漸漸放了下來,已覺得汗流浹背——還好,看來不過是歪打正著,料蠢笨如她,也瞧不出其中關竅。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防備身邊的每一個人,開始將身邊的每一個人當作假想的敵人?是從什麼時候起,這個世界突然間只有仇恨,只有惡意,只有你死我活的看不見的刀光呢?
***
張才人此話一出,沈青薔手中的銀勺子卻忽然頓了頓,又取了出來。她雖還未開口,卻已看得出滿臉都是猶豫不決。
沈紫薇忽然心念一動,輕聲道:「張才人說的其實也不算錯,她還是花了些心思的,我看不如這樣吧:就在外廂起一個風爐,殿下要服的藥、要喝的湯水,若有些涼了,便在那裡先熱過再呈進來——不知諸位姐妹覺得如何?」
滿座的人愣愣望著她,生怕再觸什麼霉頭,既不敢附和更不敢反對,彷彿都是鋸了嘴的葫蘆。
簾外的沈青薔一愣,心中雖也覺得妥當,卻實在不放心由婕妤娘娘口中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思索片刻,終於還是斷然搖頭,說道:「不必了!真的不必麻煩!」
沈紫薇「哦」了一聲,言下之意似乎頗為遺憾,緩緩道:「既然沈寶林覺得我說的不對,那也由你。」
說著,忍不住以袖掩臉,掩住那難以阻擋的笑意,卻在袖底,裝模作樣的,深深歎一口氣。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得了手,明明順了心遂了意,可那股莫名的煩躁和恨意卻依然翻湧不息。不,不能想……不能再想了……現在只要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就是了,其他都不要再想……只要董天啟死了,沈蓮心死了,沈青薔死了,一切都會好的……只要這世上恨我的人、阻我的人、對不住我的人,統統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
沈紫薇的那聲歎息還幽幽懸在空中,未及落地,耳中便忽然聽見外廂有人朗聲道:「微臣唐絭求見。」
簾外的青薔聽了,連忙掀了簾子進來;沈紫薇的笑臉卻在袖底忽然凝結,碎成千片萬片,零落滿地。座中諸人眾嬪妃,都是錦粹宮內的主子,淑妃娘娘不在,便以側殿的沈婕妤為尊,人人望著她,卻見她呆若木雞一般,似乎全無應答之意,各個不禁心下狐疑——可她不發話,終究是誰也不能開口讓太醫進來的。
片刻之後,外面忽然又傳來唐豢的聲音:「各位娘娘,微臣奉旨關照殿下之疾,諸多不便之處,不得不從權了。」口中說著,竟不待吩咐,昂然而入。
沈紫薇臉上擋著的衣袖忽然跌落,她忽然道:「唐供奉……」
唐豢不卑不亢,深深一禮,畢恭畢敬道:「微臣請娘娘示下。」
沈紫薇默然。
唐豢不再理她,逕直踱到榻前,用手一觸擱在案上的藥碗,毫不遲疑,便吩咐道:「撤下去,換熱的來。」
那端碗進來的小宮女剛要開口,唐豢已打斷了她的話:「若是天寒,便在外廂支一個風爐,我自看著他們熬藥。」
簾內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
唐豢彷彿充耳不聞,先替二殿下試了脈,仔細看過面色眼底,方點一點頭,對簾內諸妃嬪道:「殿下洪福齊天,適才萬歲已下旨加封為東宮太子了,並囑臣照顧殿下的貴體。請諸位娘娘放心,臣在,擔保殿下無恙的。」
沈紫薇只聽得身邊的青薔「啊」的一聲低呼,自己好不容易便要完成的畫卷,竟突然給人扯成碎片——怎會如此?唐豢到底想做什麼?他……難道是在對自己說,有了皇上做靠山,便要一腳踢掉自己麼?哪有那麼容易!
她忽仰首,朗聲道:「原來如此,那可要恭喜『太子殿下』了——還要恭喜唐供奉,得了一份好差使,真是飛上枝頭了——若殿下病癒,您只怕便要高昇了吧?」
唐豢的話音微微一滯,轉瞬便恢復如常,口中道:「謝娘娘吉言,那都是托娘娘的福,還請娘娘看在微臣一片『赤膽忠心』的份上,多多『照拂』為是——請娘娘放心,娘娘的提拔之恩,唐豢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不過……現下,萬歲既已將太子殿下交給微臣,那微臣也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沈紫薇只覺口中一片苦澀,混著一縷鹹腥的滋味,她不知何時已咬破了嘴唇,卻一點都不覺得疼……唐豢……唐豢竟然靠不住了!這殺才,原來他也有著自己的算盤,原來她利用他,他也在利用她……那些在自己面前如豬如狗,癡傻的樣子,都是特地裝給她看得麼?厲害!真是厲害!
她許給他怎樣的高官厚祿,也遠不如做太子殿下——做未來皇帝的救命恩人更有吸引力吧。太子……太子……竟封他作太子?這卻是自己不曾料到的。
不過,也罷……太子便太子吧,太子也要先活得下來再說……一定會有辦法的,將局勢翻轉過來的妙手,一定會有!
不要急,千萬不要急,這只是一場遊戲,只是一個棋局——只要淑妃娘娘還被吳良佐扣著,依吳統領嫉惡如仇的性子,依自己求「他」送過去的青丸,一切就依然還在自己掌握之中。
不用著急,很快、很快她就將找到某個關鍵的「眼」,填下一子,令局面豁然開朗,很快……
——便在此時,外廂傳來一陣騷亂,有人來報:「惠妃娘娘到!淑妃娘娘到!」
沈紫薇聽得「淑妃娘娘」這幾個字,心中隱隱覺得不妙。就連唐豢垂手告辭,她都未曾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