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諸事皆畢,青薔正要離去,竟又有人從外間來,她坐在殿內,只聽見男子穿的羊皮小靴踩在青石地面上啪啪的聲音。
「殿下放學了,來請淑妃娘娘安。」太監通稟道。
青薔忙要告退,淑妃娘娘卻擺了擺手,作了個「稍待」的手勢,吩咐:「快請殿下進來吧。」
宮女們打起重重簾子,一個少年笑嘻嘻地從外殿走來。明黃服se,容貌秀麗,漂亮得簡直像個女孩兒。他剛要請安,淑妃已笑道:「小祖宗,石頭地冰著呢,快起來吧。」那孩子便順勢爬起來撲進淑妃懷裡,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兒那樣撒著嬌。
「別鬧我了,」淑妃笑著,頭上才理順的流蘇復又絞成一團,「沒見我這裡有人在啊!」
那穿明黃短褂的男孩子依然攬著淑妃娘娘的頸子笑嘻嘻,卻轉過頭,用他那雙烏漆大眼望向青薔,嫩嫩問:「你是誰?你可漂亮得很。」
青薔就著他的身量,微微俯下身,福了福,答道:「殿下,奴婢是良娣沈氏。」
「你也姓沈?」那孩子一骨碌滾下淑妃的膝蓋,走到青薔面前,道,「你叫什麼?」
青薔有些遲疑,這內眷的名字怎能講給皇子聽?卻見淑妃並不阻止,終於還是答道:「奴婢沈青薔……青色的青,薔薇花的薔。」
「唔……尚可,」小皇子非常大度地表示首肯,一副小大人的神情,「等我以後做了皇帝,就封你一個貴妃好了。」
青薔不禁宛爾,連淑妃娘娘也撐不住笑了:
「小祖宗,上一次你還說要封紫兒做貴妃呢,你到底要封幾個貴妃啊?還不快去換衣裳?」
少年答應著退了出去,淑妃娘娘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臉上全是慈母的溫情。等少年出了殿門,羊皮小靴的聲音啪啪啪遠走,沈淑妃那慈和的神色才突然如變戲法般消失:
「……那不是我的兒子,」她突然道。
「什……什麼?」青薔確實吃了一驚。
淑妃頭也不抬,冷冰冰道:「那是死掉的上官皇后的兒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不是我的兒子……他說過,等他做了皇上,就封我做皇后。」
淑妃娘娘從身邊的小几上端起已經冷掉的茶,緩緩地、無比優雅地嘬飲著。
***
沈青薔終於是出了紫泉殿的大門,早有跟著她的宮女太監們在階下久候了。若能如沈紫薇那般,以「採選」的名義入宮,分封一個四品或五品的尊號,便能自家中帶一位使慣了的貼身丫環一起進來,在這陌生的宮廷之中,也算有一個心腹說話的人兒。可沈青薔只是不明不白從天而降的七品「良娣」,斷沒有這樣的待遇。還是進來之後,才由沈淑妃親自挑了三個宮女,派給她使喚;不過,這三人的行指才幹,倒也算是佼佼上乘。
特別是三人中稍大的那個,名喚「玲瓏」,辦事極穩妥,雖言語不多,卻每每切中關鍵,青薔只與她相處了半日,便不由另眼相看了。
——只是今次,她卻不在,另一個年紀稍小、喚作「點翠」的丫頭,骨碌碌轉著大眼睛,在那裡等。見她來了,登時喜笑顏開。
「主子……」那丫頭朗聲道,「您可出來啦,要回去了麼?」
沈青薔見只她一人在此,便道:「可見了好些人,便耽擱了……你的玲瓏姐姐呢?」
點翠乾脆利落地答道:「半個多時辰前,淑妃娘娘身邊的瓊琳姑姑出來,叫了玲瓏姐姐進去的;想是有些體己話要說罷,可還沒回轉呢。」
青薔微微一笑:「原來如此,想是淑妃娘娘有什麼話要吩咐吧?咱們也不必等她了,先回去吧。」
點翠答應著,躬身跟在沈青薔側後,亦步亦趨。青薔甫入宮,皇宮的路又曲折繁複,倒要靠著這個小丫頭從旁指點的。
——兩人一前一後才走了不遠,忽然便見到不遠處的亭閣之側站著個身形樸拙、意態焦急的人兒,一見青薔,遠遠就迎了上來。
竟然是方才在眾人面前受過折辱的王美人。
「啊……沈娘娘……」還隔著老遠,她便親熱地招呼起來。
按品級來說,美人是四品,良娣卻只有七品,她便是叫沈青薔一句「妹妹」,已算是謙和到底了。這「沈娘娘」三個字,實在是有些自貶身份。但沈青薔心中明白,她雖只是良娣,卻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位婕妤姐姐,又都得寵,自是與眾不同的。瞧王美人的樣子,大抵是無錢無勢又無寵,滿宮的妃子沒有誰將她放在眼裡,可偏偏又不死心,既攀不上高枝,倒認真把她這裡當作一條門路了。
——與這樣的人結交,自然是不會有什麼好處,但青薔卻實在不忍心像黃婕妤韓美人,或者像自己的姐姐沈紫薇那樣待她,又何苦呢?便依然禮貌周全,微一屈膝,口稱:「青薔問姐姐安好。」
王美人當即面紅耳赤起來,連道:「沈娘娘……不、不,妹妹快請起吧……」便要親自去攙。
青薔帶著笑,已自己直起身來。望定她,口中道:「娘娘,可有什麼吩咐麼?」
王美人道:「哪裡哪裡,自家姐妹,自家姐妹麼……妹妹可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姐姐一見就已自慚形穢了,這要叫皇上看到了,還不知多麼疼愛妹妹呢!」
她滿臉堆笑,毫不掩飾話中的攀附之意。總算青薔有耐心,依然還能保持著含笑靜聽的樣子;可她身後那個小丫頭點翠,卻已忍不住撇了撇嘴。
接下來的整整一刻時間裡,從王美人那張嘴中顛三倒四地湧出無數奉承話,卻翻來覆去不是讚美青薔的相貌,就是艷慕沈家如今在這宮中的地位。淑妃娘娘如何,婕妤娘娘又如何,怎樣的繁華富貴,怎樣的頤指氣使……王美人受寵若驚,字裡行間都是一股子阿諛氣。青薔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卻似乎連察言觀色都不大懂,更將話題拉扯到了南偏宮慶熹宮的楊惠妃身上,雖不敢徑直傾以惡評,卻對她、以及她身邊的黃韓二位不住明褒暗貶,極盡刻薄之能事。沈青薔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便開口道:
「王美人,既然如此,你何必總與她們在一起?合則聚,不合則散,不是麼?」
這已明擺著是不留痕跡的發作了,可誰料那王美人聽聞此言,竟然兩眼放光,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早就這麼想啦!只是妹妹你瞧瞧姐姐的樣子,不比你年輕貌美,也不比你家世超群,哪能說得上什麼話啊?要不然……要不然妹妹去和淑妃娘娘提一聲,也把我換來了這錦粹宮裡住,咱們姐妹往後整日在一起,可有多麼好?」
——沈青薔總算明白她一個勁兒的纏著自己,究竟所為何事了,真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又覺得她實在可憐。不是為著她尋常的姿色;更不是為著那一身半舊不新、裁剪馬虎的宮裝,只是……做人做到如此地步,所謂可憐之人,斷乎有可厭之處,大抵便是如此吧。
***
「……她家裡早就破落了,只因承著爵,進來便封美人;可四五年了,往裡頭去的時候怕不過兩三晚上吧?又住在東偏宮,那邊沒有什麼得寵的人在,最是落魄的。」好容易軟硬兼施,將那王美人打發走,點翠早「嗤」的一聲笑,滿口伶牙俐齒,在青薔面前編排開來。
沈青薔搖頭道:「我可真是沒有想到,皇宮裡還會有這樣的人在……」
點翠咯咯笑道:「這宮裡頭大,主子們又多,可什麼樣的都不缺呢!就說王美人素來最恨的那兩位吧,黃婕妤是個棒槌,誰不知道她就是楊妃娘娘的傳聲筒;而那位韓美人就更有趣了,自以為封的是個『美人』,就可以做病西施,慣常嘟著嘴皺著眉捧著心的,動不動就鬧個小病小災,非把下頭使喚的人嚇掉半條命不可……後來淑妃娘娘實在看不過去,便說了:韓美人若是身子不適,不如好好靜心調養一陣子,牌子也不必呈了——您道怎的?第二日立時就跟個沒事兒人一樣,還特意在淑妃娘娘眼前轉來轉去,生怕別人瞧不見,可叫我們笑了好久……」
青薔也笑,這丫頭,嘴真長得跟刀子似的。
點翠越說越是開心,登時便收不住了,笑道:「要我說啊,主子您的性子,可實在是太好了些——這雖然是我們幾個的福分,可在這宮裡頭,該硬性的時候還是要硬性的。否則,莫說旁的主子,就是奴才們,也敢踩到你頭上去了……」
青薔道:「我並不是那樣好性子的人,你放心,時候久了自然知道的——只不過,現下似乎真已有個小奴才,要踩在了我頭上呢。」
點翠連忙吐了吐舌頭,低聲道:「點翠可並不敢……」她話是這樣說,那雙眼睛卻依然滴溜溜地轉著,顯然是連半點「不敢」的意思也沒有的。
雖然身在這天下一等一的所在,滿目都是畫棟雕樑、匠心別具的盛景;雖然身邊跟著精靈古怪的小丫頭,說著笑話給她解悶兒——可不知為什麼,沈青薔依然覺得懷中那股的郁氣愈加濃重,竟似盤旋不去了。
僅僅數個時辰,幾乎便將沈青薔對展開在自己面前的深宮生活的最後一點幻想、也消磨殆盡了。作威作福的固然面目可憎,可悲可憐的卻也讓人油然生厭;甚至就連姑母——就連自己記憶中、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忽然褪了顏色,從高不可及的雲端跌了下來。美,依然還是那麼美的,卻彷彿只是一尊陌生的美麗軀殼,厚重的脂粉下是令人心驚膽寒的無邊黑暗……
點翠起初還興高采烈地喋喋不休,後來卻也發覺,她的主子只是臉上帶笑,可那投向彼處的目光卻遙遙渺渺,全不知在看著什麼……點翠便漸漸噤了聲。
一主一僕在宮掖之中緩步而行,沉默的雲煙落下,將二人密密攏在中間。
忽然,沈青薔停住腳步,緩緩抬起頭來,眼睛直望進蒼藍色的天心裡去。ri已西斜,金光渙散;那麼高的天,那麼清澈而湛藍、沒有一絲污穢的世界……若能脅生雙翼,踏風而上,該有多麼好!
沈青薔定定站著,望了很久;久到身旁的點翠終於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發問:「主子……您怎麼了?有什麼不妥麼?」
青薔長歎一聲,收回目光,笑道:「沒有什麼……我只是忽然想,為什麼人無法生出翅膀,在天上飛呢?」
點翠一愣,咯咯笑道:「那當然了,天上可是神仙的地盤兒,不歸皇上管的……要不然怎麼就連咱們萬歲,也整日裡想著召神仙呢!」
沈青薔回過頭來,望著點翠,奇道:「你說什麼?『召神仙』?」
點翠臉色突變,「啊」的一聲,摀住了嘴,幾乎快要哭了。見青薔似要開口詢問,便搶先喊道:「主子,奴婢說錯話了,奴婢該死!」
沈青薔見她忽然變出一副恐懼害怕的樣子,心中不禁生出無限狐疑。世人皆知靖裕帝敬神重道、修仙養生,還在皇宮之中蓋了一座道觀,可這也並不是什麼有關礙的話吧?
——雖心中訝異,卻畢竟初來乍到,又見點翠那副神色,終於還是問不出口。
天近黃昏,光影朦朧,沈青薔戀戀不捨地又望了一眼,頭上那漸漸黯淡下去的無限青空。她不是鳥兒,也不是神仙,也許注定無法飛越蒼穹。沈青薔一念及此,笑著,忽然淚盈於睫……卻在她收回目光的剎那,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響,毗鄰的兩棵高大的花樹間似有白影一閃,一閃便消失無蹤了。
青薔怔然道:「點翠,這宮裡,可有……可有穿白衣裳的人麼?」
點翠一愣,抿嘴笑道:「主子說的什麼話,除了國喪,誰會穿白的?那是大晦氣呢!」
「可我怎麼見著一個白影子,就在你身後,呼的一下便過去了?」
點翠聽見青薔說得認真,急忙轉身,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卻只見枝葉婆娑,風吹過,沙沙作響。
點翠顫聲道:「主子,您可別……可別嚇我……」
青薔道:「的確是有人的,我嚇你做什麼?你也不用怕成那樣,青天白日的,難不成還有鬼了?」
點翠跺腳道:「主子,主子!求您了,別說了……」一邊說,一邊戰戰兢兢地不住東張西望,好一會才漸漸鎮定下來,搪塞道,「想是……主子您眼花了吧?又許是園子裡的白鶴飛出來了,也未可知……」
青薔卻總覺得不對,沉吟道:「只一閃就沒了,倒像是個人的。不過……若是個人,他躲在樹上做什麼?」
點翠湊到青薔身邊,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細不可聞,輕聲道:「這宮裡年歲久了,全是女人,陰氣最重,有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也難講……老嬤嬤們說過,若是真看見了,也要裝作沒看見,否則撲了人,引到自己身上,那便晚了——主子切切不要對人提起,自己也萬不可再想了……走吧,咱們快回去,這園子裡一到黃昏,便怪滲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