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宮內宮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薔此時正立於錦粹宮正殿紫泉殿的內堂,一身極素淨的宮裝,頭上斜插幾根樸素玉簪。後宮美人們所居的宮苑均是依品級和受寵的程度而定,標誌著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歷代由皇后居住的兩儀宮外,還有四宮十二殿,而如她這般方選進宮來未曾侍寢封號又低的嬪妾,連住十二殿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分居在四宮十二殿後的掖庭巷內。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個婕妤姊妹的沈青薔,所分配到的居處在掖庭巷中可謂是出類拔萃了,但那新的白牆依然擋不住一片片連綿的霉斑,屋角的蛛網似乎永遠也掃除不盡……整個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爛的世界,不時有白髮宮人如剪紙的人影般飄搖來去。
——從掖庭巷到這雕樑畫棟香雲繚繞的「四宮之首」錦粹宮,再到錦粹宮東邊那已鎖閉了七年之久的兩儀宮,這紫牆黃瓦之內,處處都是天塹。
「……青兒,現今的住處如何?還慣麼?」淑妃娘娘兩年不見,卻秀麗如前,絲毫不見老去。
沈青薔盈盈拜倒,即全了禮,又顯得身份貴重端莊,「三代外戚」沈家調理出來的女兒,果然與眾不同。
「回娘娘的話,托賴娘娘看顧,青薔一切都好。」
淑妃頷首,以示讚許她對答知禮,道:「在我這裡,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兒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這是平常事。你只須在心裡記著,皇上是天,是主子,卻不是一個男人——至少不單單是一個男人,明白麼?」
沈青薔斂容答道:「青兒明白了,謝娘娘教誨。」
「不,你不懂——我說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宮的時候,也自以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當時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可我卻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記得這句話,時時刻刻記著,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卻不是夫,青兒記下了。」青薔一笑,明麗煥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細瞧了她兩眼,鳳目微瞇,復緩緩道:「你是聰明,青兒——至少比我當年初入宮的時候要聰明許多。我那一ri並沒有看錯人,我早知道沒有看錯你的。但在這宮裡聰明固然重要,聰明外露卻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記得。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話照做便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只靠我一個人是不夠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來。」
「是。」青薔答應著——心下卻不禁覺得好笑,忽然想問:沈家如何,又與她何干?
「……哥哥當年,也是很愛你母親的吧?」淑妃突然問。
青薔一呆,繼而搖搖頭:「我不知道,」她說,「我不記得了。」
怎會不記得呢?只不過……記得又能怎樣?能將一個青樓女子萬里迢迢從江南帶到京城,娶她進門,讓她生下一個女兒,總該是愛過的吧?總也是曾經愛過的吧?只不過是後來厭了、膩了、不愛了而已吧?
「明白了嗎?男人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女子即使付出一生,也換不來持久的憐愛。因為我們很快便會人老珠黃、容顏凋敝,而那個時候,一定會有更美更年輕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去。然後你便注定如落幕的戲子一般退到幕後,轉瞬被人丟棄遺忘——宮裡來來往往的都是這樣的故事,這世上的女子面對的都是這樣的命運,你若看不透,便遲早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安排你們姐妹進宮,你們可有多年輕啊,現在該是你們上台的時候了。」
沈淑妃用手撥了撥披散在兩鬢的累珠流蘇,把那些糾纏在一起的小小珠子細細分開。她的動作那樣輕,那樣小心,彷彿漫不經心,嘴裡緩緩講著這樣的話——她在告訴青薔,沈家的女人,便是這個樣子代代相傳,連續三世在後宮這個地方茂盛地生存下去。
「近正午了,」淑妃娘娘放開手裡的流蘇,說,「今日留你在我這裡用飯吧,我宮內小廚房的菜還是不錯的,便陪陪我這個老太婆可好?」
她說的時候戲謔地笑著,真真美貌不可方物。
***
飯方用畢,青薔正待告辭,忽聽得外殿一陣喧囂,有太監入內傳報道:「稟娘娘,咱們的婕妤娘娘、才人娘娘並南邊的黃婕妤、張美人等諸位娘娘,來給主子請安了。」
沈青薔甫入深宮,依制當於正式侍寢之後,依陛下的意思及執事娘娘的安排,入住四宮十二殿。只有四宮十二殿內的女子方算是正式的嬪御,那時候,她才該逡巡四處,與各位妃嬪娘娘們見禮的——可如今這些人突然結伴而來,所為的,不用說,來者不善。
果然,沈淑妃微微一笑,雲淡風輕拋下一句:「……紫兒又在惹事。」
——是了,「婕妤娘娘」,可不就是沈紫薇?原來,「據說」是她姐姐的人到了。
但見殿門開處,雲鬟霧鬢、寶氣縱橫,六七名穿紅著綠、披金戴銀的妙曼女子姍姍而來,為首的一個更是妝容華麗、氣宇不凡,眉梢眼角帶著一股子傲xing,登時將身後諸人的光彩,統統掩了下去。
沈青薔在尚書府時,雖也曾見過這位一生下來就注定入宮去做貴人的千金大小姐,初時卻不過是隔著花園或是什麼旁的東西遙遙望過去罷了。即使在她平步青雲成為「二小姐」之後,也只是「辟居別處」教養,兩個人直面的次數寥寥不過三五,連半句寒暄話也未講過——這一ri,沈青薔見她忽然蒞臨,且還引了這群鶯鶯燕燕,斷不會是來敘什麼「姐妹之情」的,心中不由輕歎一聲,默默起身離座,眼觀鼻,鼻觀心,畢恭畢敬侍立一旁。
紫薇一行人來到淑妃娘娘面前,一一拜倒行禮,沈淑妃早已擺手,笑道:「自家姐妹親人,哪裡鬧什麼虛文?」便要免去。
眾人也樂得輕鬆,紛紛站起身來。青薔便趁機向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禮,口稱:「良娣沈氏請諸位娘娘安好。」
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黃婕妤位份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親侄女兒,也正是她在賞花宴上忽然提議來看「新良娣」的,餘下諸妃嬪自然以她馬首是瞻——特別是黃婕妤、張美人二位,擺明了來看「沈氏內鬥」的笑話,全然噤聲,只瞄著眼睛豎起耳朵,瞧沈紫薇會如何應對。
果然,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聞,滿面帶笑,語染嬌嗔,直說道:「日子漸熱了,便來得晚了些,姑母可別怪紫兒啊。」
她自顧自和淑妃說話,自顧自坐在青薔方纔所坐之處,全將一旁下拜之人視若無物。沈青薔卻也不惱,更不待她吩咐,逕自直起身來——淑妃娘娘所居之錦粹宮紫泉殿,地面上鋪就著西域進貢的清淨石,太監宮女們一ri裡至少要揩過兩三次,端的是纖塵不染、光可鑒人。沈青薔卻著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將什麼東西撣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這個下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惱恨;而在她身後,已有人相互交換著調侃的目光,掩口竊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雙美目似張非張,將這一段小小鬧劇盡收眼底,卻不語,只是笑。
「……諸位姐妹坐吧;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後,便要歸入四宮之內了——彼此先親近親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說道。倦意未散晚妝初成,倒有一番別樣風姿。
下首坐著的諸妃卻沒有她此時的閒適,各自心中盤算:淑妃娘娘不鹹不淡的這句話,可究竟是什麼意思?猶記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宮時,沈淑妃便一口一個「紫兒」了,難道真的有如謠言所傳,親疏有別?內有隱情?
就連沈紫薇都對這樣的說辭大為詫異,不顧失儀,用飽含強烈疑惑的眼神緊盯著姑母看。片刻之後,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頓時平和下來。初時那劍拔弩張的氣勢也就蕩然無存了。
「……那個……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個模子套出來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開口道。
眾人的目光立時便彙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嚇了一跳,面色都變了,顫聲道:「娘娘……這個……這個……」
沈紫薇冷哼一聲,轉過頭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東偏宮昭華宮的王美人,年紀即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這宮中第一個拙心笨口的,卻還偏愛攀龍附鳳努力鑽營,素來都被其他嬪妃當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討巧的,卻聽不懂畫外之音,白觸了霉頭。
——座中諸妃又是一番竊笑,越發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來。
「……我倒覺得,這個沈良娣的樣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斷是個『有福』的。」說這話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黃婕妤。她一廂說,一廂還悠然自得地手持絹扇向王美人一指,眾人更是哄笑起來。
王美人白白的一張圓臉,登時通紅,這話她卻是懂的,說她「有福」,那便是明擺著在諷刺她肌豐體胖了。
王美人嚅喏著剛要開口,與黃婕妤焦不離孟的韓美人,在眾人的哄笑中不知又補了句什麼,那些妃嬪們便笑得更加開心快意起來……
而沈青薔侍立一旁,眼見著這群全天下最為尊貴體面、也最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圍在一起,拿著一個從衣飾穿著看來就頗為落魄的可憐人兒取笑,各個笑得花枝招展,各個笑得搖曳生姿——青薔便覺得從心底陡生一股無名煩躁之意,這光華陸離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書府裡那滿口黃牙的針線婆娘、那持著棒槌追打她的廚婦、那日日把臉塗得五花六道的丫鬟們……青薔原以為,在這世上,只有她們才會以刺痛她人為樂;青薔原以為,只要離了尚書府,這樣的人,她便再也不會遇見……
——真傻,她可真傻。
***
那一ri,沈婕妤帶著浩浩蕩蕩一隊如花美人,笑也笑夠了,鬧也鬧足了,方才志得意滿的離了紫泉殿。她們去遠之後,沈淑妃又拉著青薔說了好一會子閒談;在漫無目的的東拉西扯中,突然拋下一個問題:
「青兒,你覺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薔的臉上頓時現出一抹微笑,肅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雙好眼。」
沈青薔並不願與人結怨,特別是和據說是自己姐姐的人。何況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過是一枚棋子,拈在兩根纖纖素指之間,輕輕擊著棋盤的邊緣,隨時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麼。只因為入宮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為了消弭各種各樣的傳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費了多少財力心力——而這一切難道僅僅因為沈淑妃答應過要「幫她」?十四歲的沈青薔也許還會相信,但十六歲的沈青薔早已學會懷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實在沒有什麼不好,入宮做貴人也的確有幾分世人眼裡的風光。即使你自身並不覺得什麼,可單看下人們那份阿諛奉承的勁頭兒,單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樣子,單看妝奩中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就已足夠令絕大多數人迷失本心。
至少,她兒時所不屑、所嫉妒、所隱隱期盼的那一切虛榮,如今確實已經得到了;即使那些虛榮的背後是一段生為棋子的注定命運,她如今也已經得到了。
求仁得仁,無論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麼,要她怎麼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麼?
——而那顆心,唯有那顆一直仰望著天空的心,即使身為棋子,她也絕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