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光借光——讓道讓道!」
我興沖沖地抱著一大堆行李鋪蓋,放上馬車,擺放端正,又四處拉拉褥角,拍去浮灰。忙完一圈,滿意地退後一步看看自己安置的馬車:「小吱,都預備妥當了!」
小吱看看我明亮得有點兒不合常理的眼睛:「彎彎?你是不是對這次去chun山畫堂感到很高興?」
「啊?」沒有沒有,怎麼可能呢?我連連搖頭,把手放在身後,露出一付頗為憂患的表情:「小吱,此行吉凶難料,我怎麼可能會感到高興?我是很擔心的。」
「是嗎?」小吱踩著墊石走上馬車,低頭想了一會兒,轉身對我說:「放心,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保證你沒事兒。」
我虛偽地笑笑,他也虛偽地笑了:「彎彎,上車。」我點頭:「來了。」這回我走路乖巧遲緩得就像一個童養媳。
事情是這樣的,因小吱歌聲出眾,班主為了進一步培養他,特地送他到長安歌舞第一坊——chun山畫堂,隨那裡的柳殊兒修習音律。chun山畫堂共分為譫台柳閣、采芙水榭、楚衣香軒、杜若汀州、竹裡幽館五大園子。又以柳殊兒所在的譫台柳閣專以音律舞蹈見長。
其實譫台柳閣還有更好的琴師,是柳殊兒點名要教他,更點名要我也去。這讓小吱很是意外,並且感到擔憂。而我,裝作很意外,假裝顯得非常憂心忡忡。
悶了太久,現在忽然有人打算收拾我了,這讓我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
車馬轔轔,紅香浮動,我們來到了chun山畫堂。
一進入譫台柳閣,我便被柳殊兒強迫著換衣梳發,說她這裡見不得髒人。
「那你可以別讓我來啊!」我叫,柳殊兒正把著我的頭髮用力地梳著,我記不清多少天沒梳頭了,頭皮扯得發痛。
「讓不讓你來是我的事情,留不留下來是你的事情。」柳殊兒氣定神閒,將我的頭髮扭出一個髮髻。我看看小吱,他當然不想離開,我只好沉下頭:「好吧。」
「其實,你不喜歡別人認出你很容易,白天盡量別出院子。要出去戴個面紗什麼的,我們這裡花紅柳綠的姑娘多得去了,你能多起眼?」柳殊兒將我領去穿上她們譫台柳閣小使女的衣衫。
來到這裡我才知道,她是一個活得極其滋潤的女人。她歌舞韻律、六博酒道無所不知,自己雖然終日素面朝天,但是,長安城的時髦髮式、各色妝容、新鮮衣裳,一多半是從她手裡開始流行的,堪稱走在時尚尖端的風雲人物。
她長年在chun山畫堂裡,指點舞蹈,以此便能拿到畫堂裡最高的固定工資;此外,她還在長安城的社交界頗有名氣,達官貴人要搞一些別出心裁的宴會,必要請她謀籌策劃。空下來的時候,她便到處吃喝玩樂,開拓眼界,得了靈感再用到她的工作中去,比如,他們正在排練的《金蓮碧波》,就有璇玉姐姐繩索舞的影子。
她讓我來果然是沒有安好心。她們的《金蓮碧波》排練已經接近尾聲了,有一個女孩閃了腰,後天就要去皇宮獻舞,因那舞蹈的靈感來自繩索舞,她便直接將我調兵遣將了。
柳姑娘拈著一個翡翠se的發鈿,在手心裡轉悠著:「不如,將你打扮起來,再幫你謀劃謀劃編個舞。若皇上看上了你,再邀上寵,說不定姐姐我也就可以翻身了。」
雖然明知她與我開玩笑,我還是故意跟她抬槓:「你動手啊,皇上不但喜歡美貌的,還喜歡性子特別的。我只要給他一拳頭,他一定把你的腦袋換作金子鑲的。」
柳姑娘邊聽邊笑,猶如水拂青蓮:「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彆扭?別人求我打理,使了銀子我還不一定願意呢。」
我說:「別不彆扭是我的事,用不用我是你的事。比方說,你為什麼不找璇玉姐姐來?」
她道:「用她當然不如用你。要是用了你們璇玉那還了得?那祁班主定然會借此讓我給他推薦、投帖,尋找攀龍附鳳的門路,最少也要給他頭牌的花紅。現在呢,一個子兒不出,你還不會聲張!」
……
如此呆了幾天,我自己也不願意離開這個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了。我白天不方便出門,晚上則可以到處溜躂,這裡美女如雲,帥哥也如雲,有錢的人特別多,好吃好玩的東西更是多得了不得,我長了不少見識。
柳姑娘讓我跟著她們的舞伎排練,她嚇唬我歸嚇唬,其實事情早已安排好了。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去跳伴舞的,真正的主角兒是一個姓李的姑娘,走的是平陽公主的門路。
那天,柳殊兒將我帶到她面前,李姑娘看了我一會兒,遂要求正式表演的時候,我們這些伴舞女孩的臉上都得塗上綠色的油彩,繪上金線。他們的油彩是拿蜂蜜調製的,質量實在不怎麼樣,定妝那天我塗了一次,繃得我滿臉都難受。
三天後,站在宏大的建章宮殿中,李姑娘自然是眉若翠羽,眸如星辰,唇似花瓣,膚若凝脂,容光煥發恍若神仙妃子,令那個三十多歲正當壯年的皇帝一見傾心、兩眼綠光。泱泱大國的君主骨頭酥成了一攤爛泥,當即將她收為美人。
兩個人當著我們這群純情少女肉麻成一團,旁若無人地「少兒不宜」了一番。我很好奇地睜大眼睛觀察著,上了一堂十分生動活潑的啟蒙課,還是皇上親自操作的,檔次真高!皇帝的動作非常有煽動力,李美人笑得花枝亂顫,兩個人都夠瞧的!幸虧周圍都是宦官……我想起以前陳天鷹說過的笑話兒,心裡有點酸。
要是他活著,現在我們一定過得很開心,我還可以有一個脾氣爽快的娘。
美人自然是被留了下來,我們則被賞賜了一頓美餐後各自回家。皇宮的飯菜很可口,可是,我覺得這樣的皇上不配駕馭霍將軍。
回家的路上,伴舞的女孩們天南海北地胡說著。不知誰起了頭,大家議論起宮中受寵的年輕公子來,遺憾著今天一個公子都不曾見著。
額頭飽滿如月的班月綽、有一個梨渦的趙宜兒等幾個見過世面的大舞女這下可有了大逞口舌的機會了。長安城的貴族少年、錦衣公子她們一多半都見過。她們說,公孫勝聲公子如月之清朗;她們又說,霍去病將軍如松之絕傲;她們還說,蘇武蘇二公子如竹之素節……她們紅唇開合,唾沫連連,最末還為了孰優孰劣爭吵了起來。
我閉著眼睛睡覺,誰好都和我無關……我坐枯禪功……
「我只喜歡小韓將軍。」一個很輕的聲音從我耳邊響起。我轉頭看去,一個少女坐在我身邊,她有苗條的腰身,苗條的胳膊,苗條的脖子,整個人纖細精緻地如同一張畫,一個尖俏的下巴顯出了她的倔強。
她叫夕琳。
班月綽聽到了,回頭:「琳兒喜歡的東西就是與眾不同,韓說(讀音為「悅」)將軍可不光是你喜歡的人,也是……」眾人壓低聲音:「皇上喜歡的人!」大家掩口笑了起來。她們口中說的韓說是皇上男寵韓嫣的親弟弟,在眾人眼中他的地位多少有些不堪。我雖然沒見過,想來也是個帥哥吧?
「皇上喜歡的人多著呢。」夕琳怎肯受此奚笑,細眉一拔,「你們沒人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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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指的是聲氣豪壯,彷彿龍騰虎躍,氣象雄偉;驟是激越昂揚,起伏動靜處於霎那之變;急,則為疾速如飛羽……」柳殊兒說著,示範了幾個指法,又娓娓道:「亮,則指的是金石之音,如鐘的沉雄,如磬的清亮;粲者以明媚妍麗見長,彷彿雲雪紛飛,輕雲入岫;奇者即物化神奇,超脫於常態;廣指的是氣度,雍容、寬遠、綿長,成在內心;切是指知音相感,其音深切,需以至情而不能顯;清,指音韻、音色、情調、氣質的清遠、清暢、清朗與清峻,也指人心之清……」
一段「琴音十三相」聽得我悄悄打了個哈欠,小吱專心聽課之餘,竟然還發現了我的不耐煩,警示了我一眼。
跳舞歸來,小吱的琴還沒有學完,他說我回百樂門去也是幹活,不如在這裡陪他先玩幾天。其實也沒什麼可以玩的,只好也弄了一張劣等琴,跟著學一點兒解解悶。才兩三天的功夫,略知了一些指法,又勉為其難地通學了《流水》一曲,我對於古琴之道已經沒有了多少興趣。
可又不敢明說。
我這張爛琴據說也要十二萬錢,還是打了折的,因實在買不起(我雖有十幾萬小錢,可是不願意花在樂器上)。小吱好說歹說自己費了兩千錢問柳殊兒租下來,讓我陪他玩十天,現在十天未滿。
新課教完,柳姑娘讓小吱還琴了:「小吱,那天教你的《華胥引》,你學得怎麼樣?彈來聽聽。」
小吱聽見柳姑娘問起,低頭行一個學生之禮。然後左手按弦,右手挑抹拂勾。一縷清風穆然的琴聲在他的彈撥下悠悠響起。昨日,柳殊兒說過,這《華胥引》是一支太古之曲,傳說黃帝夢遊華胥氏之國,國中人皆無嗜yu,而不夭殤,不知樂生,不知惡死,處處平和自然,乃是一個理想世界。黃帝醒來便作了這只曲子。
沒想到,短短一個晚上,小吱便能將曲調體會至斯,一曲聽畢彷彿身處華胥之間。
我雖拙劣,也分辨得出好壞,不禁隨口對小吱道:「小吱,你回去後也把這個曲子教會我。」小吱正要應承,柳殊兒攔在前面說道:「你要學?那你要有本事彈出這樣的音。」
我眉毛一擰:「什麼音?」柳殊兒是真心欣賞小吱在音樂上的感悟能力,對我麼……就嘲笑多於傳授了。
她正容,輕起左手,按住琴弦徐徐下滑,右手撥出一個清潤的音,由實到虛,由重到輕,漸漸趨向虛無、空靈、廣闊的意境。
「這有何難?」我也歪下頭,學著樣子撥了一個音,支稜起耳朵細細品鑒著。小吱笑道:「妹子,你學不像的。這是柳姑娘心中有曲,指下才能有這樣法化無窮的音。」
我道:「還好吧?我聽著跟我沒多大區別。」
柳殊兒笑著,俏聲道:「這,需要聽者也有高雅的情趣……」明眸轉看我,說話陰陽怪氣的。我心中冷笑,一段破木頭就要賣出金子的價錢,這份情趣可真夠高雅的。
琴課結束,小吱還要關在房間裡,練上一段時間。我早上捉了兩隻玉蛺蝴蝶,放在院子角落的一個舊絹絲籠中,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看看暮色漸至,我走出房間找蝴蝶去了。
來到一處黃石假山下,我撥開一叢爬山虎,掏出一隻絹絲燈籠,裡面的蝴蝶停歇著沒有了生機。
此時,chun山畫堂的五個院子裡華燈初上,客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我帶著我的蟲子,翻上譫台柳閣的屋簷,穿過那些柳樹。在采芙水榭荷花池邊的高牆上一步步走過,來到一個幽篁深深的庭院。
這裡乃是位於東北角的竹裡幽館,五處庭院中,數這裡的屋頂坐著最舒服。
夜晚漸漸深了,我那舊燈籠裡的蝴蝶也彷彿恢復了活力,打開燈籠,它們扇扇輕薄的雙翅,帶著藍色的螢光,如同天上漂浮的星星,慢慢飛遠了。
大概看蝴蝶有些出神,等到我重新坐下來,發現左近的屋簷上也坐著一個人。那屋簷上的人看清了我的樣子,呼地站了起來。
我抬頭一看,那高大的身影把半邊天空都遮擋住了,吃驚不小:他怎麼到這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