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照顧文禾的關係,我這兩日都沒有出門。如今文禾慢慢開始恢復,醒來後在我和沈氏的半強迫下吃了一碗米粥,便要見黃淳耀和吳之番。
永淨師父沒在寺裡,如今寺裡竟是只有文禾一個男子,果然是非常時期。永淨師父說這寺裡本有僧眾五六,戰亂起後改冊去往他處的三人,其他兩個chunri救流民時染了病,終殞命。遊方僧人少,且也慣是不留的,所以最後剩了他自己。
沈氏說黃淳耀可能在北門,若是不清楚,在街上找人一問也是方便的。如今城裡所有人的想法都變得如此透明,只剩下了兩個字守城。一切都隨之變得直接而單純,但這種奇異的烏托邦式的環境之後,瀰漫著的是血腥的陰雲。
柳芽拉著我的衣袖要跟著我一起去。我知道她也幾日沒出門了,從地窖直接到寺裡,也是與世隔絕一陣了。我看看趙雪。趙雪正把藥渣子倒掉,說「外面風聲緊,但都是自己人,去也去得,但最好速去速回。」
柳芽高興地嗚了一聲,拉著我往外走。
往北門去的這條路,上次我是和文禾一起走的。如今這路上沙石碎磚到處,又髒又亂更甚當日。只不過,路上的屍首一個也不見,都被收殮走了,只在一些地方仍可看到血跡斑斑,顯示那方寸之地曾目睹了一條性命的消失。
北門有點鬧哄哄,我與柳芽加快腳步過去。
城牆新砌的地方泥水未乾,城磚不夠,許多土袋堆在缺口上。但是人們並未將注意力放在補城牆這件事情上,而是都抱著胳膊冷眼望著城門內空地上的一個高高木架子。不時起哄還投石頭到上面。
我與柳芽走近前,抬頭一看,頓時駭到了。
那架子上正懸著一個人。他已然剃髮。腦後的辮子被拿粗繩綁起來,掛在木架頂端地橫樑上。兩手各抓著一條麻繩,而麻繩的另端綁在兩邊立柱上。他衣衫破爛骯髒,兩腳懸空,嘴裡咿咿呀呀地哀號,儘是恐懼失音聲調。
柳芽盯著那人的臉看了半晌。突然蹲下身抓起一塊碎磚朝他丟過去,但是她力氣小,這麼遠地距離,只低低打到了那人的腳踝那人霎時如驚弓之鳥,兩腿又亂蹬一氣。
「這人是誰?」清兵麼?
「他是清狗派來地縣令浦嶂,替清人頒布執行剃髮令,連自己好友一家都不放過,殺個徹底,如此豬狗不如的漢奸。掛在這裡好好讓天看看!」黃淵耀突然出現,一臉鐵青地說。
他以前一直是謙和的表情,即便在戰鬥之時。也未曾有過情緒失控。方兩日不見,他今展現的兩眉微聳。雙瞳怒色。卻是我一直沒見過的模樣。「文殤醒了,想見你們。」我說。
他這才放鬆了臉部線條。欣慰道「那藥果然靈!他可起身了麼?」
「是,能坐起來了,也許明日就能下地了。」我回答。
「我大哥在與吳志葵商討佈兵地事情,吳之番在東門呢,我便先去看看文兄弟吧。」他說。
柳芽又抓了一塊石頭,衝近前砸了那浦嶂的腦袋,方才又走到我身邊,臉上還帶著恨意。黃淵耀看了看她,只淡淡說了一句「好準頭。」便抬腳往嘉楠寺方向走去。
我用帕子擦了擦柳芽的手,捏捏她瘦瘦的肩頭,同她跟在黃淵耀後頭往回走。
文禾與黃淵耀坐著談了一個時辰,臉色愈發凝重。
他們的談話最後是被趙雪打斷的。她端著藥碗走進門來,咳了一聲,黃淵耀方道「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找大哥了。我守北門,仍是靠訊人聯絡。文兄弟好生吃藥吧,我先告辭了。」
文禾回禮,目送黃淵耀出門。趙雪只把藥碗交給我,便默然轉身也走了。
我看著門縫裡透進來的金黃夕陽顏色,說「沈氏回黃家準備晚飯去了。」
「嗯?」文禾疑問地發出一聲。
「不帶女人在身邊是對的。你看黃家兄弟和你就是很好的對比。」我把藥端到他面前。
「你也許還不明白,這城中並非只有義士,而漢奸所起地作用是驚人的。那暗窖就因奸人出賣,有好幾個都暴露了。裡面的人多是老幼所以清兵大多不管,但凡有反抗地都死了。裡頭的年輕女子皆是帶幼兒地,都被奪了孩子,然後用繩索捆連著送到李成棟地大船上去了。沈氏破城後去尋了亭兒,又想尋黃淳耀,剛好母子兩人就離開了暗窖,躲在一間布店的廢倉房裡才倖存地。清兵橫掃城內,街上戶裡,搶錢奪女剃頭殺人哪有一處遺漏?那黃淵耀的妻女,都被李成棟手下殺死了。」文禾接過藥,一口氣喝完,「你還覺得不帶女人是對的嗎?」
「我只覺得此刻自己對你是一個負擔。」我無奈地說。
「戰爭讓女人走開,」他的語氣緩和了,「但是沒有女人走得開。秦良玉只有一個,不是哪個女子都當得。在這個時代,女子大多會顛沛流離,甚至會被拋棄,然後成為理所當然的戰利品和犧牲,只因為她們是女子。可我不能讓你也落到那種境地。攻伐戰鬥之時,我理應讓你躲避,因為此時是一致對外的;但在他們席捲全城屠戮之時,我不能讓你脫離我的視線——這在我看到他們折磨城裡的女人時,就已經決定。所以你不要再說這種話,珞兒,我不喜歡聽。」
「我知道了。」我取過他手裡的空碗,起身時,感到他的手輕輕攬住了我的腰。
「別生氣。」他說,「我只是需要安全感。而你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感。」
我感到他手心的熱度透過我的薄衫傳達到我肌膚之上,心裡微微妥帖,彷彿褶皺被熨平了一樣。正想回身同他說話,卻聽得沈氏的聲音在門外嚷「文兄弟,妹妹們!快!就要開戰了,清兵圍城了!」
我衝出房門,見沈氏手裡挽著一隻大竹籃。她把蓋布一掀,道「趕緊吃飯,除非戰事結束否則怕是不會再有飯吃了,我還要去給他們送,你們抓緊!——趙雪,趙雪!」
趙雪正從旁邊僧捨裡跑出來「嫂嫂!」
「梅雲和柳芽丫頭呢?」
「在熬藥。」
「那你快些吃幾口,然後帶上藥箱到城門去,郎中不夠!」沈氏交代道。
「我不吃了,我們這就去!」趙雪拽她就走。
「不行!」沈氏拉住她,「肚子裡沒食哪有力氣幹活?快吃,下一頓就不知什麼時候了。我在北門等你,如果我沒在,你仍留在北門,回頭我會找你的。」
「我知道了。」趙雪接過沈氏手裡的乾糧和瓦罐。
「好好守著文兄弟,」沈氏又低聲對我道,「他那脾氣,說不準又待不住要衝出門去,他的傷經不起的!千萬守住他。」
「我記住了。」我點頭。
沈氏便匆匆離開了。她邁出門不過一轉眼功夫,東門方向就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響,濃煙不久便滾滾而升。城裡的呼喊此起彼伏,如同波浪一般向東湧去。
趙雪臉色一沉,立刻將我往文禾房裡一推,然後自己跑回與梅雲和柳芽住的僧捨。
文禾正要從床上下來,我把手裡飯食往桌上一放,過去扶住他「你要做什麼?」
「當然是作戰!」他皺著眉,不知是因為疼還是急。
「你連走路都成問題,如何作戰?」我按住他。
「可我的腦袋沒有壞。我要去城上,刻不容緩。」他看著我,「你聽到了嗎?炮火。」
「我聽到了,可是你如果去那裡,你就是炮灰。況且他們不是有訊人麼?如果需要你,會派訊人來的!」我說。
「一打起來,訊人可能都半路沒有了!」他抓住我按著他肩膀的手,「珞兒,不要逼我。」
「不行!」我堅持。
「……那好吧。」他忽然鬆了勁,「既為萬全,我們先去密室。」
我這才點點頭,起身拿起桌上的飯食,裝進一旁的竹籃裡,又把文禾的衣衫給他披上,將枕下鏡用薄被捲了,挾在腋下。文禾緩緩地站起身,在我的攙扶下走到床後牆邊,他指揮著我摸索床下一塊凸起的地磚,將它用力一推。
牆上細微的縫隙打開了,一扇門顯露出來。我向裡略使勁推開門,一腳剛踏進黑布隆冬的室內,就聽見身後文禾輕歎了一聲「珞兒,對不起。」
接著,我頸後一麻,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