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伯父,」我仍把紙稿都撿起來,拿在手裡,走到他桌旁,「您臉色不好,瓔珞叫廚子烹些補物給您吧。」
他臉色確實不好。蒼白帶蠟,雙眼蓄滿紅血絲,是心事深重且沒有休息得當的證明。接過我手裡的一疊紙,他擺擺手:「不必了,」然後又指指我的胳膊,「倒是你,傷可好了麼?」
「皮外傷,已經不疼了。這幾日就會全好的,」話說文老爺子雖不見我,卻當天就叫人送了一堆藥品到我房裡,每日外用內服。我又想了想,「文伯父,別告訴文禾。」
「呵呵,我還未想好如何給他去信,這兩日事情太多了。老夫脾氣不好,所以前日沒有見你,小娃兒不氣老夫吧?「他露出疲乏的微笑。
我搖頭,說:「瓔珞明白。」
「只是老夫不明白,現如今我是把我幹脆當作自己的兒媳婦一樣好呢,還是依舊當作尚不是家人的晚輩好?」他溫和地望著我,「我沒想到,在那種時刻,挺身而出的會是你這個小娃兒。邱總管告訴了老夫你挨了吳邦輔一鞭,老夫真是羞愧,不僅無以護家,還讓一個小女兒家受這等苦辱。」
「吳邦輔?」那日打我的那個二號錦衣衛?
「嗯,他仗著自己爹吳孟明是錦衣衛指揮使,跋扈慣了。平日裡貪污受賄,縱橫京師,招得人心共憤。」文老爺子回答。
「那,那日領頭的是誰呢?」我問。那個領頭人當時的表現,明顯是認識胡黽勉的。
「應當是劉應遠吧,是皇上親信的錦衣衛。」他想了一想,回答。
「伯父,文禾應該還在路上吧?」我聽見「皇上」二字,心裡湧起異樣,卻分外思念起文禾。
「小娃兒,可是想念他了?」文震孟捻著鬍鬚打量我一番,笑道,「真是好事多磨,文禾怕是比你還急,只是嘴硬。不過,你如今回了尚儀局,想是皇上也改了主意,也許不ri你便可以脫離那地了。皇城之中,安全也許就是另一種危險。」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那裡的確危險。我腦海裡浮現朱由檢,周皇后,田貴妃,尚儀局眾人,溫體仁,王承恩,還有……還有偃師那夜色中狡黠的笑臉。但脫離那圈子,總令我覺得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而皇上眼裡夾雜不甘苦楚的怒意,讓我許多天來終於真正感到,他不僅不是後世記錄於紙張之上的文字,且對如今的我來說,比許多旁人還要生動具體:他不能開口吐露的、不能與人表達的、不能伸手討要的那些東西,豈是文字可輕鬆表達?將來的人們議論君王,同情君王,或是否定君王,與現在獨自坐在大殿之上的這個人又有什麼相干?一切還是要他自己一一承擔。倘若他看得見江山與自己的未來,又會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呢?
「文伯父,溫體仁可又有什麼話說?」我發覺到文震孟注意到了我的失神,趕緊轉個話題。
「目前還是老調子,當日他不知買通了哪個我府裡的下人,在我臥房藏了一卷通敵書信,被齊之洋發現收起來了。邱論炎正在追查此事。而那天最後搜查並無實質結果,溫體仁又豈會輕易罷手?只是,不知道皇上心裡到底打什麼主意。」文震孟話雖如此,卻似並不十分憂愁,「老夫如今只擔心文禾一個。但願他有妥帖安排,對計劃,對他自己,還有對你。」
「文伯父放心,文禾會有分寸。」我安慰道,「天躁氣熱,瓔珞還是去幫您準備些去火清涼的湯水吧。」
他眉頭稍舒,點了一點頭。
廚子按我的要求,在灶房裡忙起來。我見他取了一堆食材配料出來,有新鮮荷葉、老冬瓜、扁豆、薏苡仁、赤小豆、豬苓、澤瀉、木棉花、燈芯花等等,擺了一桌子,據說可熬得極好的一款夏日飲湯。我雖不是饕餮客,見這些食物藥物的組合也起了興趣,剛想求教一二,卻聽紅珊在外面叫道:「姑娘!」
我走出灶房,看見紅珊正站在院子裡樹底下,便問:「這麼大太陽,你不在屋裡待著,有什麼事?」
她伸手遞給我一張帖子:「有人送拜帖來,要見姑娘。」
誰會如此恭敬地找我,還先送拜帖?我打開帖子,先看落款,卻頗感意外:那帖子的最後,工工整整寫了三個字「潘雲騰」。潘雲騰已經到了京師?可為什麼上午沒聽陶玉拓提起?我忙不迭從頭讀起。這拜帖內容無非是先一番客套,然後提出希望今日可一見,由我指定地方,語氣十分禮貌誠懇,卻有急急之意。且不說我與這潘雲騰從來並無瓜葛,就算是他有事找我,居然一個字也沒提緣故。難道,是為了陶玉拓?
我想了想,對紅珊說:「送帖人呢?」
「是一個小廝,還在大門口等著回話。」她答。
不好在府中會面,而桃花渡又太過張揚。文禾不在京師,我與陌生男子獨自相見未免草率。於是我對紅珊說:「你去回他,今日申時,在京郊美饌居見面。到時我在二層等他,讓他對店家寧姑娘說找宋姑娘。」
「知道了,我這就去。」紅珊轉身去辦。
美饌居仍是寧家地盤,但位置稍偏,應當是合適的。我想了想,決定暫時不把此事告訴文老爺子,且看看那潘雲騰到底為何而來。
下午,寧蔻兒見我冷不丁到了美饌居,頗意外地迎上來笑道:「瓔珞姐姐可是這許多日子頭一次來,蔻兒還以為你都忘記還有美饌居了。」
我與她寒暄一陣,估摸時辰快到了,便告訴她我今日來的目的,讓她留神安排潘雲騰云云。她沒有多問,只點點頭說放心,便叫人領我上了二層一間雅座裡等著。我和紅珊在雅座裡等了一炷香工夫,就聽見樓梯一陣腳步上來,小二在簾外道:「潘公子到。」我回答:「有請。」
竹簾一掀,自門外便進了一位男子。他四方臉,劍眉濃眼,皮膚黑亮,臉上有一道淺淺疤痕,身材略魁梧且十分結實,動作利落。整個人往屋裡一站,彷彿令空間都縮了一半去。我自是起身行禮:「小女子宋瓔珞見過潘公子。」
「不敢當,宋掌籍,潘某今日才到京師,時間緊迫,冒犯約見情非得已,是潘某先當請罪。」他趕緊回禮,深深揖手。
原來他剛剛到,這就找到我了,倒是有意思。看來這潘雲騰雖是武人,卻談吐得宜,不粗不魯。望去目光端正,嘴角剛毅,讓我覺得陶玉拓的眼光果然不俗。
「潘公子但坐無妨。」我請他桌旁一併坐下,小二立刻給他也倒了茶,隨即掀簾退去。
「宋掌籍客氣,」他一拱手,「實不相瞞,在下貿然相請,是想求宋掌籍幫在下一個忙。」
「潘公子若是肯讓我幫忙,那必定是有所信任。既然有所信任,必然是把小女子多少算作可交之人,如此這般,公子便不要再叫我的職稱吧,否則,我也只好叫你潘館主了。」我笑道。
他一怔,繼而也笑了:「宋姑娘真豪爽人也。那我也不拘泥了。聞言宮中女官之內,唯有宋掌籍是有聖上特令,可ziyou出入宮闈皇城的,所以,在下也只有求宋姑娘幫忙,將此物和信件捎了進去。」他一邊說著,一邊自懷中掏出一隻錦囊和一封信。
「我可出入宮城是事實,但攜帶物品也並非恣意。潘公子可否告訴我,你是要我幫你捎什麼?」我指指錦囊。
「實不相瞞姑娘,這裡乃是一支玉簪。」他說著便打開錦囊,把一支雲紋蘭花玉簪拿出來遞給我。
我接過玉簪,仔細看了一番,說:「這帶進去是可以的。只是潘公子要我捎給誰?」
他停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睛,說:「尚儀局典籍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