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文震孟書房,文老爺子正和文禾喝茶下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凝重,注意力似乎都不是落在棋盤之上。
我給文老爺子行了禮,又不太情願地對文禾欠欠身。文老爺子招呼我坐旁邊椅子上。文禾瞟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袖子的手腕部分停留一秒,繼續落子。
文老爺子把站在一邊剛給我奉茶的小廝遣了出去,然後稍稍推開棋盤,對我說道:「瓔珞,老夫昨日繁忙至今日,剛剛才得閒,沒有及時叫你來告訴你婚期變化的原委,你這小丫頭是坐不住,就跑出去了吧。」
我心想敢情被晾在一邊的不是您老人家啊當然沉得住氣,於是微笑道:「瓔珞年輕不懂事,老爺見笑了。」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說:「聽說你去了寧家兄妹的酒肆,那你知道文禾中了榜眼,入翰林院修撰的事了吧。」
「是,程丹墨程公子告訴我了。」我回答。
「嗯。文禾——」文老爺子頷首示意他。
文禾於是把目光從棋盤上抬起來,轉向我:「瓔珞,皇上只是讓翰林院修撰作為我的一個跳板,他要讓我隨盧大人去戰流寇。我明日便要帶旨去盧大人處了。」
我皺皺眉,說:「那你以什麼身份去呢?」
「明日皇上會再擬旨給我官銜。這事往日未曾有過,一去不知結果。」他說。
「那皇上為什麼還非要你去?」哪有剛考上就忙不迭用的,還是一線戰場。
文禾和文老爺子對視一眼。文老爺子說道:「昨日宣一甲三人進宮,適逢鄖陽急報至,聖上急於此事,問了三人和眾臣一句。文禾多言了。」
是的。他如果多言,那簡直就會是神一般的預測和對策,因為他對此情勢知曉得世上無人可比。皇帝一定驚訝極了:一個新科進士,分析如此老道,對策如此完美——他是紙上談兵還是天降奇才,待朕用他一用。
我靜靜地問文禾:「你想改變歷史嗎?」
他抿著嘴唇,半晌,說:「這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總之,現在婚期還要推後,文禾對我說他有了別的打算,要先與你商議。你們便去吧,有了結果再告訴我。還有,瓔珞不要再住客房了,我讓人把以前文雪的房間收拾好了,以後就住那兒,那才是女孩兒家的閨房樣子,今晚就搬過去吧。」文老爺子看看我,又看看他,揚手說,「好了,各行其事。」
我起身辭別,跟在文禾身後出門,悶聲不吭一直走到後院。
紅珊見我過去,迎上來,先對文禾欠身:「大公子來了。」文禾點了一下頭,紅珊又對我說:「姑娘,邱總管說老爺告訴姑娘晚上搬到北廂大小姐以前的閨房去住,奴婢們正在幫姑娘收拾,姑娘可還有什麼要求麼?」
「把我的包拿過去就行了,別的你們看著辦就好。」我說。
「是,紅珊曉得了。」
文禾於是說:「那現在去我房中談吧,跟我來。」
我便跟著他,走了幾步,覺得不對,一回頭,看見紅珊還站在原地,看著我們。見我看她,她便欠欠身,轉回去了。
原來文禾的房間與我住的只一牆之隔,只是要走過來,卻得穿兩道門,拐幾個彎。他依然把屋裡外室堆滿了書,不過多為本世線裝,而不是現代書本了。
「你對紅珊沒有情意,可她對你有。」我坐下來,輕輕說。
他斜睨我:「自己的心還cāo不過來,你管別人。」
我便閉上嘴巴。
「問我三個問題吧。估計回答你的問題正好可以一併解決我們要討論的事。」他說。
「好。」我想了一想,問,「為什麼皇上是他?」
「好大的一個問題。」他笑了。
「要換一個?」
「不,我可以回答你。」他略沉沉氣,說道,「我出生之時,還有一位同胞哥哥朱由楫。大家只當我母親王選侍懷了一子,接生出來以後就報了喜去,差點沒人在當時接生我出來。我母親疼昏過去,而我出生便沒有呼吸。我哥哥被立刻報上,人們各自歡喜去了,不知道產婆又接出來一個不喘氣的死嬰。我哥哥成為了皇三子,我卻被產婆魏氏放在懷裡,最後帶出了宮。當然,實際上,我沒有死。」
「那你怎麼會到了文震孟大人家呢?」我問。
他接著說:「那個宮內的產婆跟我母親有隙,帶了死嬰出宮想來並不是什麼光明目的。據說用剛死的嬰孩找神婆做法可以治得生母。可是她也沒想到,我半路吐出堵塞穢物後,又有了呼吸。她進退無路,自己又養不得,決定遺棄。」
「她沒有加害與你,已經是萬幸了。」我吁口氣,覺得十分驚險。
「是。如果她知道後來會發生的事,當年就會把我殺了一了百了。」他居然還微笑,「她把我遺棄在一間小客棧的門外。這間客棧的老闆覺得我哭得嘶啞晦氣,想再丟了我,但被一個南來的商人阻止了。那個姓寧的商人後來養了我,並帶我一起回了江南。」
「你出娘胎就沒有吃過奶水,餓成那個樣子,哭得好聽才怪!」我搖頭,突然又叫道,「等等!姓寧的商人?該不會是——」
「寧超和寧蔻兒的父親,寧遠昶。他的老家,在南直隸,長洲。長洲有世家名士,文徵明曾孫文家公子文震孟和文震亨。他家常用寧家老酒,寧家每每送酒之時,身邊帶著一個小娃兒。」他的眼神突然柔和起來,「那小娃兒在寧遠昶沽酒之時,便搖搖晃晃趴在書房門檻上聽文家兩公子讀書。兩人覺得他跟著讀書聲依依呀呀搖頭晃腦的樣子十分可愛,便以酒為賽,贏的可收他為義子。這場比賽,文震孟贏了。這時,他已經有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兒文雪和一個剛降生的兒子,文秉。」
難得他們以名士之家身,親和商賈之家,在此時代,實在也是不容易的。我心想。
文禾似乎沉浸在歷史敘述裡,接著說:「可是文秉的nǎi娘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把文秉差點摔在了地上。她就是離開京師,本想遠遠離開那段回憶的產婆魏氏。她認得我,認得我後頸上的胎記,還以為我是鬼魂來報復她。文震孟何其聰明,便押了那婆子起來審問。她最後抗不過,招了原委。」
「這是多大的震驚啊,在當時……說回來,普通人家拐了嬰孩案件還可交官府懲處,這等事情,連官府怕是也不可說的。」我歎息。
「那婆子驚嚇過度,不多久就瘋了。隔年寧遠昶娶的妻也有孕了,他們又決定要去京師了,文震孟心裡知道我不能跟著他們漂泊,便想方設法,把我留在了文家,起名文禾,教我詩書,撫養我長大。」他終於停下來,看著我。
「如果,如果你沒有被帶出宮……你就是皇帝。」我說。
「是。我的同胞哥哥,八歲那年得傷寒死了,其他的兄弟,只剩下一個弟弟朱由檢。」他平靜地說。
「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你用那透光魔鏡,想過改變這歷史吧?大明……或者你個人的歷史。」
他長久地看著我的眼睛,雙瞳一刻陰雲密佈,繼而開散。他終是自嘲般地點了一下頭,「是的,我想過。而且,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
「現在呢?」
「現在,要把其他的問題留給以後了。不管是你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