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希望自己是個心如止水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忘記悲歡的姿勢」。可是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面太大的湖,些許的風就可以讓我波瀾起伏。
——郭敬明。《七天裡的左右手》。
淮河兩岸的10月,是一個天高氣爽的季節。
從淮河大壩連綿出來的馬路上,水泥路面寬敞整潔。
北側,是護城河。
昔日污穢、散發著臭氣的河水,如今清潔、明亮。
蜿蜒的長廊,曲曲折折蔓延在護城河的兩岸,伸向遠方。
南側,是林立的學校和醫院。
縣一中,縣二中,古城中學,城北中學,私立的jing忠中學……
縣人民醫院,縣中醫院,急救中心,藥店……
馬路上,通往各鄉鎮的公交車、前往各個煤礦的貨車,川流不息。
這段馬路,長約400多米。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北面過了大橋通往城北鄉,西面通往其他幾個鄉鎮和煤礦,南面是另外一條進縣城的馬路,不過,經過的是比較繁華的街道,不像腳下的這條馬路,幾乎只用來跑車。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走過了。
一名年輕女子從南面的路口拐進這條馬路。馬路的盡頭是大閘,很久以前……她在那裡,和一些朋友,有過一段並不快樂的回憶。
不對……
女子笑了,笑容卻有些苦澀。
這個縣城,曾經的f縣,在一年前,已經被劃為縣級市了,因為煤礦開發而高速發展的經濟。可是,她總是一不小心就會忘記。
也許……
對她來說,這,永遠是她生活了24年的小縣城,不管現在、以後是什麼樣子。
她沿著馬路,慢慢向大閘的方向走去。
白色的上衣,白色的風衣外套,白色的牛仔褲,白色的平底運動皮鞋。長長的發,被白色的絲帶,牢牢的束在腦後。
這樣的裝扮,在這個小縣城,只代表一個意思:重孝。
路上的行人,總是不由自主地看著她。
在她的身上,有一種很濃重的哀傷,讓她的整個人,變得柔弱而單薄,單薄的美麗。
在離大閘還有將近100米的樣子,有個岔路口,直接通往縣城最主要的環城馬路。這個岔路兩側,全是學校。
北面,縣一中;南面,縣二中。
即使很久沒有走過,這裡的一切,還是無法忘記吧?女子再次笑了起來,可是看著她的人,卻紛紛轉過頭去……
因為……
她的笑容,讓看見的人,只想流淚……
在還沒有走到岔路口的地方,她停了下來。
以前的河邊,並沒有這樣的長廊可以行走。
那時的河邊,是石塊鋪砌,每隔幾十米遠的樣子有逐級而下的台階,可以一直走到水裡。
緩緩下了路面,走到長廊。輕輕靠在扶手上,她的眼神,漂離。
周圍,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在釣魚。長長的釣竿收起再甩下,不在乎有沒有釣到魚,那一刻的心境,卻是無比的輕鬆與安靜。
她靜靜的看著,似乎已經癡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本來川流不息的車輛,突然全部消失。
整條路面,寂靜的詭異。
有鳥兒在唱歌,有風兒吹過水面,有閘口的河水緩緩注入……
這一切的聲音,在這樣秋日的午後,是不可能聽到的。
公交車清脆的鳴笛聲,載重貨車飛馳的呼嘯聲,嘈雜的人聲……全都沒有了。
還在水邊釣魚的幾個人發覺到這一切,匆匆忙忙收拾好東西便走了,連水桶裡的魚也重新倒入河中。
女子依然靠在扶手上,靜靜的注視著水面。
有位釣魚的老人,從女子的身邊慌忙的經過,向馬路衝去。是的,他的速度,是衝去,讓人很懷疑以他的年紀,還有如此靈活的腳步。
他……應該比爸爸大吧。女子的思緒有些起伏,帶著淡淡的哀傷。
「小姑娘,快點走吧,這裡……現在要出事了。」在經過女子的霎那,老人看見這個沉思中的女子,年輕的臉上,未施粉黛,眸子裡有著淡淡的哀傷。他忍不住悄悄開口,輕輕地說。
「謝謝你。」女子有些意外老人會突然和自己說話,但仍然帶著感激,對老人說。
看這女子只是謝過自己,卻沒有絲毫想走的意思,老人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快速的離開了。
風止,水靜,鳥兒也停止了歌唱。
這一刻,這裡,比死還寧靜。
高跟鞋敲打在路面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
沉重混亂的腳步聲也接踵而來。
終於……來了嗎?年輕女子的眼裡,閃過一絲憂傷或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得竊喜。
終於來了。她沒有失約。
女子搭在扶手上修長的手指慢慢攥緊了木頭扶手,手指關節處,慘白。
高跟鞋敲打路面的聲音,在身後的馬路上停了下來。
女子沒有回頭。她的身影很輕柔的挺立在那裡,沒有絲毫的改變。
身後,似乎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
是你嗎?你也會歎息嗎?這聲歎息,是因為我嗎?
女子的心,早已不再平靜。
「小卉。」
甜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女子的身影輕輕顫了一下。
就是記憶裡的聲音啊。她的眼角,有些濕潤。
為什麼……那個人,偏偏是你?
為什麼……你做錯了事情,卻不敢承擔?
為什麼……你還要記得我是誰?
為什麼……你還會因為我而有例外?
你知不知道,這樣的你,做這樣的事情,讓我不知所措。
「小卉——」
我究竟該怎麼做……才可以……
不受傷害……
你、我,還有……
他們。
「我來了。」
我來了。
女子的心奇跡般的平靜下來。
她來了。
很多年前,那個傍晚的陽光裡,那雙彷彿盛滿了全世界的陽光的眸子,帶著淡淡甜甜的笑。
女子慢慢轉過身。
午後的陽光灑滿她的全身,在她的長髮上舞動。
那張清麗的容顏,似乎這些年沒有改變過。
歲月對她,特別的寬容。
光滑的皮膚,一丁點細小的皺紋都沒有;長長黑黑的發,輕輕的束在身後;身材還是那麼標準,沒有一點變形。
看看自己,眼角的皺紋,微凸的小腹,手臂內側的贅肉……
可是……
現在,是該想這些的時候嗎?
小卉,你不再含著笑的眸子……充滿了哀傷……
恨我嗎?
所以,我來見你。
小卉,我太瞭解你。只要我來見你,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你,太善良,善良的……注定要被我利用,再一次。
女子的視線,緩緩從面前的人群中掃過,最後,她的視線落在最前面的女子身上。
「常林。」清冷的聲音,不再輕柔。帶著淡淡的冷漠。
常林的心一窒。
身後的人,她本不想帶,可是,所有人都不同意她獨自一人外出。
畢竟,現在她的身份,已不是普通人,而是……常家的主事者。
常家的……主事者……
可為什麼,我連直視小卉眼睛的勇氣都沒有?!
「對不起。」她說。
從接到她的電話開始,她就知道事情露餡了。
梅卉站在長廊上,微微抬頭,仰視著那個站在路面上的人。
曾經最好的朋友,曾經美麗的身影,曾經快樂的回憶。
她在想著什麼?眼神一直在閃爍。
還是想在算計嗎?
梅卉的心裡,有些失望。她的眼睛裡,依然帶著淡淡的悲傷。
「我們老大……」很不情願的開口,實在不能忍受這個白衣女子清冷的模樣。
「閉嘴!」常林淡淡的橫了他一眼。
「老大?」忠心的屬下,有些莫名其妙。
「他們不懂事,請不要見怪。」
啊啊啊——
天下紅雨了嗎?
什麼時候,他們的老大,也會這樣和別人說話?因為理虧?怎麼可能?還是太陽從西邊從來比較容易讓人相信。
梅卉沒有說話。
依然抬頭靜靜的望著那個曾經很熟悉的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在這裡,坐在水邊聊天的人。
「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今天來嗎?」良久之後,梅卉轉身,望著水面,淡淡地說。
常林盯著那個美麗的背影,開始思考。
為什麼在今天?
常林緩緩的搖頭。
似乎腦後長了眼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常林的搖頭。梅卉清冷的聲音適時地響起:
「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梅卉一家人,從來都只過陰曆的生日。
今天,是她的陰曆生日。
以前,每個生日,即使無法和家人一起度過,她也會打電話回家,感謝父母給了自己生命和快樂。
今年,她有了時間,卻……
常林的心,輕輕顫著。
「對不起。」
這次她的道歉,是心底發出的聲音。
「還記得嗎?我十六歲那年的生日。」
梅卉十六歲那年的生日。
她,還有另外三個女孩,和梅卉的家人一起,過了一個快樂的生日。
紅酒,蛋糕,蠟燭。
「那年生日我許下了一個願望。」
梅卉的聲音有些空蕩。
「我身邊的人,永遠平安、健康、快樂。」
常林咬緊了下唇。
「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許願:自己可以一輩子快樂。」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常林,失控了。
「對不起——」
她們認識。
跟著常林一起來的人,終於發現這個事實。也許因為此,老大才會失態吧。可是……
身為常家的主事者,她,是沒有資格失態的。
有人已經暗暗摩拳擦掌。
梅卉終於轉過身來。
沿著石階,她慢慢走到常林身前。
「為什麼?」
常林低頭,不敢看著梅卉美麗的雙眼。
「既然做錯了事,為什麼不敢承認?」
「既然不想承擔責任,為什麼中途變卦?」
「既然不想見我,為什麼今天又要出現在這裡?」
常林低著頭,沉默。
「如果你什麼都沒有做,我反而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梅卉的眼睛,穿過常林,看向遠方。
「如果你什麼都沒有做,如果你今天沒有出現,如果……」
「告訴我,我該怎樣對你?」梅卉停止了無意義的低語,認真地看著常林,問。
沉默。
死一般的寂靜。
「七月,我剛到美國。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以為我聽錯了。」
梅卉轉身,對著河面,負手而立。
「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想弄明白,我該怎樣對你。可是,我很笨,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答案。現在,你能告訴我,我該怎樣對你嗎?」
你能告訴我,我該怎樣對你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常林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原本以為沒有溫度沒有知覺的心,也漸漸痛了起來。
「我不想恨你,因為恨一個人,實在是很耗費體力和精力的一件事。」梅卉淡淡地說下去。
不想恨你。
還是,你根本未曾考慮過要恨我?
在我出賣你之後,你依然待我如姐妹……
在這個環境裡,要想不被人殺,必須拋棄所有的良知,變得比所有人都狠。
可是現在,她分明聽到心裡最黑暗的角落,破出一抹溫暖卻又悲傷的光線。
跨過去,陽光燦爛;留下來,也許,這一輩子,她都必須生活在冰冷的黑暗裡……
生命,是一場遇見。
遇見不同的人,遇見不同的事,遇見不同的生活,遇見不一樣的天空。
現在,她們的天空,早已不一樣了吧……
「因為是你,所以,怎樣的結果,我願意。」她終於開口,卻說出讓所有人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的話。
因為是你,所以,怎樣的結果,我願意。
梅卉的心,落到最低處。
輕輕閉上眼睛,把湧出的淚水全部逼了回去。
「我沒想到過是他們。」她接著說,「沒想到,是待我如親生女兒的叔叔阿姨——」
梅卉的心,從最低處,繼續墜落。
「在我知道以後,我安排了那一切。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所以,我沒有見你。我沒有去拜祭過叔叔阿姨。因為我傷害了他們最心愛的人,我不知道他們還要不要我跪在他們的墓前。」
……媽媽曾說過:寬恕,是一個人最大的美德。
「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說的。怎樣的結果,我都接受,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常林,以你的勢力,你本用不著對我如此。」梅卉淡淡地說,沒有理會一臉哀傷的常林。
常林一愣。
「你究竟在怕什麼呢?常林。」
常林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梅卉,那名絕頂聰明的女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精於人情世故??
十年前最出色的三名女子,今天,有兩名出現在這個她們曾經最喜歡的小樹林裡。
靜寂裡
劃一根火柴
晃過黑夜
迷惘中
點一隻蠟燭
驅散淒楚
長途上
擎一盞明燈
照亮自己
梅卉。寫於十年前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