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鎮台練的好兵。」午間在酒席上,面泛紅光的奕匡大聲對龍謙說。
「王爺謬讚了。」龍謙臉上掛著謙卑的微笑。
「退思不必謙虛。朝廷有此強軍,何愁那些逆黨反賊!」奕匡盯著龍謙,「還望退思你不要忘了太后對你的重托,讓第五鎮成為真正的朝廷柱石啊。」老親王特意在真正兩字上加重了語氣,他希望龍謙能夠聽得懂他的意思。
「太后的厚恩,微臣不敢須臾忘懷。請王爺回稟太后,朝廷盡可放心,第五鎮上下絕對聽從太后的調遣,太后指向哪裡,第五鎮就殺向哪裡。」龍謙起立,肅穆答道。
「好,甚好。坐,坐下說話。」佝僂著腰的慶親王撫著花白的鬍鬚,滿意地點點頭。
「下官敬王爺一杯。王爺忠心王事,真是我輩的楷模呀。」龍謙肉麻地吹捧道。
「呵呵,臨來之時,太后讓我轉告你,山東毗鄰京畿腹心,又臨著大海,凡事要鎮之以靜,不要輕易地對外滋生事端。」
「微臣記下了。」龍謙湊過跟前低聲道,「王爺,屬下準備了一點小玩意,已派人送至驛館,還望王爺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
「退思有心了。」骨子裡極度貪婪的奕匡已經記不得第幾次收取龍謙的賄賂了,庚子年遭遇家難的他對損失的金銀珠寶更是極度渴求。不過,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手導演了對慶王府搶劫的人正是眼前這位越看越順眼的年輕武將。
有資格參加午間宴會的除了京師來的「點驗團」及三名德**官外,還有趕來濟南的第五鎮標統以上軍官,被包下的仙來居酒樓今日不對外營業了。看到龍謙開始敬酒,名義上還是第五鎮參謀長的寧時俊起身,朝主桌走了過去。
敬過慶王的龍謙已經端著酒杯來到鐵良身邊,「下官敬大人一杯。大人是我朝柱石,又是軍界前輩,還望大人多多指點呀。」
鐵良依舊苦著他那張冬瓜臉,「唔,」他隨意與龍謙碰了下杯,輕輕舔了下杯子,卻沒有喝下去。酒席足夠豐盛,但他卻實在吃不下。
「大人是不是不對口味呀。」龍謙依舊站著。
「唔,不,菜做的很好。酒也不錯。不過……」長了一張標準的冬瓜臉的穆爾察.鐵良用挑剔的目光望著龍謙。
「大人有何指教?」
「龍統制練的好兵。」鐵良讚了一句。本來龍謙還安排了演習表演,但被鐵良取消了,「龍提督,本官有幾事不明,還望龍提督為本官解惑。」
「大人請講。」
「北洋第五鎮是大清的兵,為何不尊祖制啊?」鐵良的聲音冷了下來。
原來是說辮子。這也是事前的爭議,蒙山軍早已剪辯了。最先是自願,但在高級軍官的帶動下,剪辯的人越來越多,留著辮子反而成為了笑柄。何況激烈的訓練也不適合,腦後拖著一根豬尾巴,肉搏時被人一把薅住就斷無勝機了。到第五鎮組建再次更換新軍裝,帽子由原先的軟簷圓筒式改成了硬簷帽,頭上盤個辮子,實在是難看之至,各部軍官乾脆下令全部剪辯了。
如果在民間,這樣的命令很難執行。就像當初多爾袞下令剃髮留辮一樣困難。習慣就成了文化了。但在蒙山軍中,剪辯的阻力出乎意料的小。
接受朝廷點驗前,寧時俊曾建議做一批假辮子糊弄過去算了。但龍謙決定就照實際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不說便罷,如果追究,我來應對就是。
現在,鐵良終於拿辮子發難了。
主桌上坐了奕匡、周馥、山東藩台、皋司等數人,聽見鐵良的責問,諸人都靜下來,看龍謙如何回答。這裡面奕匡和周馥都是知道情況的,但他們某種意義上算是龍謙的同盟,自然不會提起此事。
「大人,剪辯是下官的命令。非是不尊祖制,而是為了提升部隊的戰鬥力。」
「一派胡言!」鐵良的聲音大起來。旁桌坐著的寧時俊、司徒均及吳祿貞、徐樹錚、邁爾少校等人都停薯而望。
「大人容下官細稟。」龍謙根本不在意鐵良的態度,「早在庚子年下官奉命勤王,在西沽與聯軍血戰,部下多因辮子被洋兵抓住而喪命疆場,殊為痛惜。事後稟報榮祿大人,建議在軍中剪辯。榮祿大人認為可以默許,但不得提倡。這些年下官正是照榮祿大人的指示做的,從來沒有下達過剪辯的命令。至於祖制,大清以弓馬定天下,如今誰還練弓箭?過去八旗是穿什麼軍服?現在的北洋新軍又是穿什麼衣服?下官以為,這就像太后大力提倡新政是一個道理,新政者,過去所無也。其目的不在於改動祖制,而是為了提升朝廷的實力,使我大清國祚萬年。這剪辯也是如此,不為改變祖制,而為提升軍力,不負皇命。」
徐樹錚和吳祿貞互望一眼,均感龍謙這番話十分在理。
但鐵良不會就此罷休,「好一張利嘴!榮祿大人已經仙逝,你所講的,恐怕死無對證了……」
「此事我亦有所聞。仲華(榮祿字)曾向本王提起過,軍中可為特例。」想不到奕匡老頭竟然公然做偽證。
其實,除第一鎮外,其餘四鎮都有剪辯的聲音,而且不小。鐵良作為練兵處事實上的二把手,對此情況心知肚明。不過袁世凱不同龍謙,將那些聲音都壓下去了。
奕匡開口,鐵良就不好再繼續追究了。現在可不是二百五十年前了,不能因為剪辯就當做反賊處死。天津出版的《大公報》還公開徵文論剪辯易服呢。
「既然慶王作證,此事本官暫且放下。但回京之後,當如實稟報太后,請太后定奪。」
「多謝大人開明。」龍謙微微笑了笑。他已經打定注意,以後對朝廷至少是聽調不聽宣了,再過兩年,等山東的基業建成,朝廷怕是只能哄著自己了。
「什麼叫開明?難道遵守祖制就是不開明了?」鐵良哼了一聲,「龍統制,關東打起來了。對這一仗你怎麼看?如果朝廷調第五鎮出關,可有把握?」鐵良突然換了個話題。
龍謙不動聲色,但腦子裡緊張分析著鐵良的話,「不知要和誰打?」他可憐的歷史知識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晚晴的滿洲權貴中他只記得一個載灃。
「嘿!瞧你這話說的!當然是和俄國人干了。他們霸著祖宗的龍興之地不走,難道還會幫他們打日本?」
「日本人怕是也沒安什麼好心,就怕是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從日俄戰爭後,滿清中樞便親ri起來,無論是孫文、黃興的**黨,康梁的保皇黨還是滿清朝廷,都將日本視為學習的對象和可依賴的朋友……
「這個不是該你考慮的!本官剛才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龍謙暗罵一句,「如果後勤可以得到切實的接濟,本鎮台可以出兵。不過……」
「不過什麼?」
「投入一兩個鎮怕是無濟於事,白白便宜了日本人。」龍謙不卑不吭地答道。朝廷已經宣佈局部中立,派兵出關助ri怕是不可能了,鐵良這個狗東西究竟是什麼意思?龍謙決定將第五鎮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就做了充分的準備。現在預備役未曾練就,蒙山軍主力絕不離開山東!如果朝廷使壞,他不惜製造一場兵變威脅朝廷。
「朝廷已有定計。」鐵良換了口氣,「但第五鎮無論武器還是軍服,都與其餘五鎮全然不同,這恐怕不行。」
「大人明見。下官亦覺得第五鎮好像後娘養的。下官也想與直隸精兵看齊,怎奈中樞不給錢呀。下官受太后厚恩,對於太后的叮囑,須臾不敢忘懷,這才不惜剋扣軍餉,省出錢來向洋人購買武器。便是我這個一鎮統制,每月的軍餉只有十五塊大洋,搞的家裡頓頓喝稀粥。若是中樞一視同仁,下官又何必自苦如此?」龍謙硬硬地頂了回去。
周馥在心裡歎了口氣。他赴兩江出任總督已成定局,只等聖旨頒發了。接替他的是袁世凱的心腹楊士驤。不過,他沒有告訴龍謙。楊士驤來山東主政,怕是龍謙的日子難過了。
鐵良沒想到龍謙如此強項!剋扣軍餉是肯定的了,但每月只領十五塊銀元?鬼才信你!鐵良心中的怒氣升騰起來,卻找不到發洩的口子。慈禧不止一次誇讚此人會辦事,甚至在朝堂上議兵時講,外面帶兵的若是都像龍謙,我復何憂?
精明一生的太后怎麼就沒看清這小子甚至比袁世凱還危險?
「龍統制,」鐵良開口了,「本官受命點驗第五鎮,王命在身,不敢疏忽。不能只看爾抽調的代表部隊,接下來將到各部點驗。你就不必去了,派幾個熟悉情況的人陪本官一同前往便是。」
「哦,王爺親自帶隊嗎?」龍謙望向奕匡。
「這等細碎事務,豈能勞動親王。你當照顧好王爺呀。」
「遵命。」龍謙淡淡道,「司徒副參謀長陪大人,行嗎?」
「只要說得清情況就行。」鐵良皮笑肉不笑。
氣氛冷下來,這個當口,坐在另一桌的吳祿貞端著個酒碗過來了,「龍大人!卑職敬你一碗!今日貴軍操演,真令卑職大開眼界呀,便是日本人也玩不出第五鎮的花樣來!」
龍謙心中苦笑,這就是士官學校畢業生的水平?「不敢,吳參謀見多識廣,還望多多指點。唔,換個碗來!龍某是個粗人,可不願讓人說本官仗勢欺人!」
吳祿貞心裡一咯登,這就是公開罵鐵良了,「好,龍大人夠爽快。難怪能練出如此強兵!」
早有侍者端過酒碗,龍謙哈哈一笑,與吳祿貞碰過後一飲而盡。
「龍大人,改日卑職請你,還望給個面子。」吳祿貞笑道。
「好說,好說。」龍謙亮了海底,哈哈大笑。
吳祿貞過來後,徐樹錚就必須過來了。不過,徐樹錚可沒有用碗,而是一手拎了酒壺,一手端著酒杯過來,「卑職徐樹錚,第三鎮參謀官,借龍大人的美酒敬龍大人一杯。」
「徐參謀表字如何稱呼?」龍謙乘機離開了主桌,「正要向各位敬酒,咱們這邊聊。」
「不敢,卑職字又錚。」
「論年齡,龍某當癡長幾歲,又錚老弟,早就聽說第三鎮是北洋一流精銳,卻無緣見識。老弟可不能藏私啊,看到我部之缺點,痛快指出來。說實話,隊列操練還不是主要的,行不行要戰場上真刀真槍見真章。咱們都是軍人,以保家衛國為己任,各部互通有無,共同提高,才是國家之福啊。」
「大人說的太好了。卑職看了第五鎮的隊列操演,便知其他方面也一樣過硬。龍大人練兵有方,卑職深為欽佩。」徐樹錚這番話卻是實心實意。他是懂兵的,操演確實不代表部隊真正實力,但沒有嚴格的訓練,絕對做不到第五鎮操演的水平。
邁爾少校與維爾納少校一同起身,向龍謙敬酒。他倆要的是葡萄酒,龍謙特意為他們準備的,地道的法國貨。德國青島駐軍參謀邁爾少校的漢語說的很好,用不著翻譯,「將軍閣下!為您所統帥部隊展現出了訓練水平致敬!作為同行,我們深表欽佩。特別是那首軍歌,真的是太好了。是誰譜的曲子?能不能將曲譜給我們?維爾納少校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軍歌!」
司徒均笑著插話道,「少校,曲譜的作者就在您眼前。」
「啊,這太令人驚奇了!將軍,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要知道,一首好的軍歌對於士氣的提升是難以估量的。」維爾納少校用德語驚歎道。
司徒均立即將這句話翻譯過來。
「將軍,我向您轉達托爾帕爾總督閣下和斯特勞斯上校向您的問候。他們對我們雙方之前在各方面的合作表示滿意,並且希望進一步加強合作。斯特勞斯上校有個提議,」邁爾少校道,「在適當時候,我們可以舉行一次聯合演習,您看如何?」
「非常樂意。我本人對偉大的德意志軍隊充滿了敬意。在軍事領域,貴國是走在世界前列的。」龍謙微笑道。這是心裡話,德國人確實了不起,無論是他們的軍事理論還是不斷整合完善的總參謀部制度都是軍事史上的一個奇跡。在這個思想和制度下,德軍指揮官們具有了幾乎一樣的思維,確保了他們之後縱橫歐洲的基礎。
「謝謝。您對目前進行的日俄戰爭怎麼看?您認為日本會戰勝俄國嗎?」邁爾繼續問。
「這個,恐怕只有上帝知道。」
「哈哈……」邁爾少校旁若無人地大笑起來。
他此番前來觀摩第五鎮演練,帶了一個重要的使命。他聽說龍謙手下的軍工廠已經研製出了一款新式武器,一種攜帶操作極為方便的步兵近距離壓制火炮。之前,第五鎮所轄的軍工廠搞出的輕機槍和手榴彈受到了總部的重視,促成了與第五鎮更大範圍的武器方面的合作。作為托爾帕爾總督所信任的參謀官,維爾納少校知道,德國方面已經將龍謙將軍視為中國正在崛起的新興勢力,指示青島總督托爾帕爾加強對第五鎮的籠絡,加大第五鎮在武器方面對德方的依賴,由此培養一支親德勢力。但是沒想到的是,龍謙將軍的軍工廠頗有實力,竟然搞出了一種新型火炮了……
「將軍,聽說您已經研製出了一種新的小型火炮?」
「喔,」龍謙故作驚訝,「貴方什麼時候將間諜派到了我的身邊?這可不太友好啊。」
「將軍真會開玩笑。我們是盟友,不是嗎?」
「我希望做真正的盟友。如果有時間,我邀請你在濟南多住幾天。等我送走他們後,」龍謙扭頭朝主桌方向望了一眼,「我請你看一下實際的效果。」
「非常感謝。樂意之至。」邁爾少校笑著說。
坐在這桌上的段永清一直注視著龍謙,傾聽著龍謙與他人的對話。鐵良是抱定挑刺的目的來啦,但願自己能夠獲知鐵良的用心並及時將消息傳出去,這將是自己第一份有價值的情報。
段永清的目光掃視著周圍,滑過自己尊敬的上司們面龐時不自覺地多停留一兩秒鐘。坐在同桌的寧參謀長和司徒副參謀長也不知是不認識自己還是出於保護自己,除了兩次共同舉杯,竟然沒有專門與他說一句話。吳祿貞和徐樹錚先後起身找龍司令敬酒,他也很想藉機向自己發誓效忠的司令官敬杯酒,但紀律告訴他這樣做是危險的。所以,自始至終,段永清穩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動未動。在濟南逗留的時間裡,段永清謹守秘密工作的紀律,沒有接頭人上門(在他滯留濟南的三日中,從沒有情報處的同事露面),自己絕不出驛館,絕不跟吳祿貞等人出去喝酒狎ji,每日間只是鑽在自己屋子裡埋頭讀書。這一切自然被精明細緻的鐵良看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