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乘坐「平安」輪自上海啟程去天津的時候。龍謙帶著司徒均回到了太原行在。立即被慈禧所召見。
召對在慈禧的寢殿,李蓮英引著龍謙小步走進寢殿,走在李蓮英後面的龍謙對李蓮英近似於舞台上優美的小步感到好笑,但他還是縮小了自己的步幅,亦步亦趨地跟在了這位炙手可熱的內廷大總管後面。在垂花門外,龍謙見四下無人,拉過李蓮英的手,將一張大德恆的銀票塞在了這位大太監手中,「一點心意,望總管大人笑納。若不是總管大人垂顧,卑職也打不好這一仗啊。」
「唔?」李蓮英瞟了一眼,見是一張一萬兩白銀的大票,立即浮起了笑臉,「龍將軍客氣了。李某無功不受祿哪﹍﹍」
「那裡,若不是總管大人看顧,山西人的票號也不會如此爽快地借給卑職銀子。」
「哈哈,或許是看你老鄉的面子哪。」
「龍謙心裡有數。以後還望總管多多指教。不知太后傳見卑職,所為何事?」
「好說,好說。」李蓮英將銀票熟練地塞在袖子裡,「幾次三番立下大功,太后很是誇獎你哪。放心,太后心情好著哪,跟我來吧。」
進了垂花門,「稟老佛爺,龍謙傳到。」李蓮英的語調也帶著京劇念白的韻味。
「哦,傳他進來吧。」
「庶。」李蓮英答應一聲,回身看看龍謙,「著龍謙覲見﹍﹍」
龍謙邁步進入光線昏暗的「寢殿」,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屈膝跪倒,「微臣龍謙叩見太后。」
「唔,抬起頭來。」
龍謙緩緩抬頭,陽光透過安在窗子上的四塊小玻璃照進來,讓他看清了坐在一張寬大的足以並排坐三個人的椅子上坐著的慈禧,他甚至沒有看清慈禧的面容,便將腦袋垂了下去。
「龍謙哪,娘子關的洋人確實都退了嗎?」標準的京腔,很好聽。
「托太后洪福,洋兵已經撤退了。」
「你做的好。別跪著了,起來說話吧。」娘子關的戰況慈禧早就知悉了。
「謝太后。」龍謙又磕了個頭,立起身來。
「龍謙那,李鴻章從上海打來電報,要你去běijing助他,你這就跟慶王一同返京吧。」
「啟稟太后,微臣乃一莽夫,若戰陣爭雄,微臣不懼洋人,若是辦外交,微臣怕是不成。」龍謙沉聲道。
「吳永奏報了你對和談的看法,很有見地。你畢竟是在海外長大的,對西洋各國的情形瞭解的很哪。蓮英哪,給小龍子看座。」
這一聲小龍子叫出來,讓垂手侍立一旁的李蓮英吃了一驚,楞了一下,才將一個小凳子搬了過去。
「謝太后。微臣年輕,還是站著回復吧。」龍謙看清,陪著慈禧的,除了垂頭喪氣一臉病容的光緒,還有榮祿、王文韶和趙舒翹三位軍機。另外花白鬍子瘦長臉的,正是從běijing趕來的慶親王奕劻。
陣容夠強大的。
「坐吧,今兒咱們好好聊聊。你來說說,這次和談,會是一個什麼結果哪?你隨便說,說錯了本宮絕不怪你。」
龍謙坐在小凳子上,皺著眉頭裝模作樣地思索了半晌,「啟稟太后,」自進了屋子,龍謙壓根兒就沒提一句皇上,這個態度令光緒惱恨,但卻讓慈禧滿意,「微臣以為,洋人所圖的,不外兩點。一是財貨,打著戰爭賠款的名義索要銀兩,二是會要求懲辦禍首。他們在běijing和天津都死了不少人,不這樣做,他們的面子上掛不住。至於其他,微臣倒認為不要緊。臂如俄國和日本,對滿洲之地早已垂涎三尺,若我國只對其一國,免不了割地之憂。現在八國之多,事情反而好辦了﹍﹍」
「喔,你來說說,他們如何懲辦禍首哪?」慈禧的身體往前傾了傾,盯著龍謙問。
禍首一詞是不恰當的,但龍謙一時間找不出更合適的詞語,好在慈禧並未在意,「微臣想,此番和談,我方固守的底線是朝廷的現狀不容改變,若是洋人企圖對太后不利,說不得只能翻臉打到底了。而事實上,太后並未縱容義和團搗亂,反而幾番下旨嚴禁拳民滋事。這點,必得與洋人說明。至於其他,我想,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屯,與其慢慢磨吧。」
李蓮英與榮祿暗讚了一聲,會說話!果然,慈禧高興起來,並未在意龍謙根本就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就說嘛,小龍子是個曉事的!吳永薦人得當,記檔。」
「庶。」李蓮英答應一聲。
「你這樣想很好。此去běijing,好好協助慶王和李鴻章,為朝廷掙得幾分臉面。你的功勞,本宮與皇上都記著呢,等這件事辦好了,朝廷會重賞於你。」
「謝太后,謝皇上。微臣回國,本就是圖著為朝廷效力,現在得嘗所願,微臣歡喜的緊,不圖賞賜。」
「說的好啊,若都像你一樣,本宮就省心了。我就奇怪了,為何你帶的兵如此能打?而聶士成、馬玉昆都是宿將了,反而一觸即潰?小龍子,你帶兵有何秘訣哪?」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秘訣。微臣以為,一是要教育士卒忠於朝廷,忠於國家,二是將領要率先垂范,只有不能打的將,沒有不能打的兵。三是器械精良,訓練得法。洋人也不是三頭六臂,沒什麼了不起的。」
「唔,榮祿那,你也是帶兵帶老了的,你覺著小龍子說的如何哪?」
「龍謙所奏甚是。正是帶兵的要道。」榮祿既感激龍謙的救命之恩,又曉得慈禧甚為喜歡此人,當然不會出言糾正。何況,龍謙所說的三條,都是泛泛而談,不算如何新奇,卻也是正理。
「唔,龍謙哪,你跟本宮說說,這件事平息了。你想做什麼哪?」
「微臣別的本事沒有,自信可以為朝廷練一支強兵。」
練兵一事已讓慈禧傷透了心,辦洋務的目的就是富國強兵,多少銀子投進去了,亞洲第一的艦隊也建起來了,可結果如何?甲午一戰,白花花的銀子打造的艦隊全沉在了海裡,還將台灣割給了日本,差點連滿洲老家都丟了。朝廷痛定思痛,又是一輪新的整軍經武,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了新軍,可結果如何?連京城還讓人家佔著呢。
「練兵是要練的,可是,這次下來,朝廷的財政怕是又要捅下大窟窿了。沒錢,拿什麼練兵?」一直沒吭氣的光緒說了這麼一句。龍謙對皇帝的輕視幾乎擺在了明面,光緒的話裡便帶了情緒。
「家父在世時,喜歡研讀明史,曾給微臣講過晚明的故事,家父說,,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其實不算很差﹍﹍」龍謙沒有正面回答皇帝的文化,卻講起了故事。
慈禧微微一笑,畢竟是海外遺民,不諳國史,嚴格說來,崇禎也不是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大清的江山是從明朝手裡奪來的,什麼殺李闖為崇禎帝報仇都是連小孩子也騙不了的玩意,沒有李自成和張獻忠的鬧事,滿清騎兵也一樣要打進山海關。明朝覆亡已久,曾令清朝統治者頭疼的反清復明口號早已消亡,議論明朝的往事倒也不犯忌了。
「那是,所以咱大清入關,以帝禮厚葬莊烈帝。」難得慈禧心情好,像聊天一般接話道。
「李自成張獻忠一夥子鬧事,官軍竟然拿他們沒辦法,崇禎皇帝認為自己的兵既弱且少,想加派稅收用來練兵剿匪,又怕加稅增加百姓的負擔,於是徵求大臣的意見﹍﹍」
榮祿心裡一格蹬,心說,「好小子,一下子就抓住了老佛爺的痛處了。」急忙偷眼瞧慈禧,見慈禧並未有不豫之色。這些天,慈禧最上心的除了李鴻章與洋人即將展開的外交斡旋,便是如何收拾將要面對的爛攤子了,國家連敗,財賦枯竭,來錢的地方比如海關,兩淮鹽稅逐漸被洋人把持,正常的開支都支撐不下去了,怎麼重建國防?加派稅賦?又擔心激起民變。
龍謙接著講,「兵部尚書楊嗣昌說,沒關係,加稅不會害百姓的。因為按土地收稅,擁有過多土地的都是豪強,加稅不但沒有壞處,還能讓豪強增加點負擔,減少土地兼併。皇帝聽了覺得很有道理﹍﹍」
「唔,說的不錯,繼續說。」慈禧看了眼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苦著臉的光緒。
「皇帝又徵求了其他重臣的意見,大家認為楊尚書的話不錯。於是便加征練餉。」
「講的很好,說下去。」慈禧微笑著說。
「一晃過了五年,原來企圖解決的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局勢反而惡化了,李自成從流竄轉為了戰略進攻,連皇帝的叔父福王都給殺了,李闖的大軍由西安向běijing殺來。楊嗣昌本人也因剿匪失利自殺了。皇帝想,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加餉加錯了,於是徵求下面的意見,一個皇上身邊的小官上奏說練餉本就是禍國殃民的壞政策,應當追究倡議者的責任。」
慈禧看了榮祿一眼,榮祿回道,「確有此事,此人叫光時亨,是個給事中。」
「哦,大人真是博學。」龍謙不失時機地拍了把榮祿的馬屁。榮祿哼了一聲,不知是什麼意思。
「內閣有位大臣便替皇上起草詔書,但這位大臣不小心寫了令皇上不高興的話,他說加派練餉是小人之為。皇上很生氣,便問他小人是誰……」
「等等,後面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崇禎帝停了練餉,但是大明也亡了。」慈禧的眼光銳利起來,龍謙所說的和當今何其相似,自道光末年,朝廷的歲入便不敵支出了,將幾任英主積攢的老底子吃得精光,從洪揚亂起,到中法戰爭,再到甲午之敗,財政赤字越來越大,賠款如山般壓在朝廷身上,現在又出了八國聯軍這檔子事,不花錢哪裡擺得平……
「太后聖明。後來有人說,崇禎皇帝遇到的是一個死彎,拐不過來的。但臣以為其實還是可以解的。」
「死彎?」
「就是拐不過的彎子。加稅激起民變,亡於內亂,不加稅有國無防,亡於外敵。」
「哦,說說看。」
「無他,唯變法耳。」
「你贊成變法?」慈禧看向龍謙的目光變了。
「是的。」龍謙抬眼瞧了下慈禧,隔得遠,看不太清老賊婆的表情,像慈禧這樣在陰謀圈裡廝混了幾十年的人,早已修煉成精了,內心即便有想法也不會寫在臉上,龍謙垂下頭,「臣之變法,不同於康梁,其為亂法,非變法也。」
這句話是狠抽光緒的臉,卻大合慈禧的心事,「說的好,亂法,非變法也。龍謙哪,你來說說,該怎麼變法啊?」
李蓮英跟榮祿交換了一個眼色,覺得這小子不簡單,倆人將起初的擔心放下了,就這麼奏對下去,老佛爺不會生氣的。
「微臣是受了此番洋人攻京津的刺激。咱們十幾萬人,怎麼就打不過兩三萬洋人呢?這樣的局面,不加以整頓革新怎麼了得?但具體怎麼變微臣是不懂的,不過,再變,萬世不易之綱常不能變。咱中國的老百姓幾千年就認這個理啊。」
這話又撓到了慈禧的癢處,「哼,一幫大臣,還不如小龍子看的清楚。坐下,慢慢講。」
「謝太后。微臣是這樣想的,變法的目的在於富國強兵,在於消除外患,重現祖宗的榮光。如何變法,朝廷自然有大主意,不過,事情往往壞在執行層,所以﹍﹍」
「等等,什麼叫執行層?」
「稟太后。執行層的意思就是領了朝廷聖旨去承辦的那些人,其實還不止巡撫總督這些高官們,更主要的在於知府知縣們,他們難免念歪了經﹍﹍」
「說的好!本宮看你才能不局限於練兵打仗,你放膽說來,本宮絕不怪你。」這話又大合慈禧的脾胃,她一貫認為,自己從來沒錯,都是下面大大小小一幫昏庸無能的傢伙顢頇誤事。這也是最高統治者的通病了,絕非慈禧一人而已。
「太后,微臣斗膽進言。微臣久居海外,回國沒多長時間,對我大清的體制瞭解不多,說錯了話,還望太后恕罪。」
「嗯,本來就是要聽你說嘛。你大膽講。」
「微臣以為,治國之道雖然艱深,但與治家還是有共同之處的。古代先賢曾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家裡太窮,子女們便免不了做違法之事,父母的話也就不大管用了。所以,治國之道,首重財賦。國家有了錢,做什麼也方便了。康有為從改官制入手,不能使國家增加一分錢,不是亂法是什麼?而且,微臣以為,祖制有可變之處,有不可變之處。什麼可變呢?簡單的就是術。比如武器,我大清以弓馬定天下,但自西洋火器之普及,取代弓馬便是必然,當然要順應潮流,而且要動腦筋造出比西洋人更犀利的火器來。什麼不能變呢?就是經,簡單說,兒女孝敬父母,臣子忠於朝廷,那是不能變的,一變就會天下大亂。而且,大凡變革,應當謹慎從事,擇其一州一府試行,總結經驗教訓,再徐徐推廣。哪能先從中樞開始呢?」這又是很批光緒,兩年前的戊戌變法,可是眼前這位比木偶多出一口氣的皇帝主持的。
「很好,繼續講。」慈禧微微歎了一口氣。
「太后,微臣生於美國,對美國算是比較瞭解,那美國原是英國的殖民地,建國不過二百年,已是世界一流之強國。如果單論實力,美國猶在英國之上。微臣以為,不出二十年,美國定能力壓英國,成為世界之雄。微臣想,那美國國土不及我大清,人口更是稀少,物產也未必有我大清富饒,更不要比我中華數千年的燦爛文明了。但為何其能在區區二百年間成為世界的頭號工業強國?」
「那你認為是什麼緣故呢?」慈禧打斷龍謙問。
「回太后。從表面看,主要是教育和科技的落後。因為美國國民的受教育程度高,故能開礦山,建工廠,多稅收,強武備。究竟背後還有什麼原因,微臣愚鈍,一時也說不清楚。但微臣回國之後,深感國民之科學素質的低下,知私不知公,知家不知國。空守寶山而不知利用。所以,微臣以為,還是要進行變革,將國家的財富挖掘出來,辦教育,建工廠,通商業,多稅收,從而能強武備,建國防,一雪恥辱。」他停了一會兒,一狠心,「若是太后信得過微臣,給臣一府之地,臣不要朝廷一分錢,定為朝廷編練一支強軍出來。如果三年無效,臣甘願領罪。」
慈禧聳然動容,「喔,你說不要朝廷一分銀子?就能編練一支強軍出來?練兵總要花錢,錢從何來?」
「微臣以為,只要措施得當。發展地方經濟的辦法很多。舉一個例子,微臣落草嘯聚魯南之時,曾組織屬下兵勇以及當地百姓,挖渠引水,變靠天吃飯的旱地為旱澇保收的水田,今年預計畝產增收一百五十斤是有的。僅此一項,便可解決數村之溫飽。發展經濟的路子很多,只要用心去做,心裡想著朝廷和百姓,自然會有辦法……」
「好一個用心去做。龍謙,你且去běijing,助慶王與李鴻章與洋人交涉。等此事一了,本宮便答應你的要求。」這番召見,令慈禧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