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龍謙帶領他的山東子弟兵倚仗天險擊潰了德軍和法軍對山西的覬覦時,9月19ri,慈禧一直惦記的李鴻章終於到了天津。
其實,早在7月17ri,李鴻章便登船離開了燠熱難耐的廣州,北上京師解決這場戰爭的後續問題。
戰爭的結局早已注定,自問對於天下大勢的瞭解在中國無人能匹的李鴻章,心頭再次浮起曾經有過的沉重,這種感覺應當是在五年前的日本馬關。
前來送別李大人的官員們的臉色與陽光明媚的廣州城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南海知縣裴景福是李鴻章的同鄉,雖然職務相差甚遠,卻私交甚密。裴縣令對李鴻章調直隸總督表示了祝賀,「公已調補北洋矣,諸領事今晨已得電,皆額手相慶也。」
李鴻章睜開微閉著的雙眼,緩慢但堅定地說了四個字,「捨我其誰!」
裴景福深感振奮,乘機詢問李鴻章對國事的看法,誰料剛才還意氣豪邁的李鴻章竟然聲音哽咽,「以各國兵力論之,京師危急,當在**月之交。但聶功亭(聶士成)已陣亡,宋(慶)馬(玉昆)軍零落,牽制必不得力。日本調兵最速,英國助之,恐七八月不保矣。」
李鴻章說這番話的時候,正是天津城外戰事正酣的時候,běijing仍在朝廷手中,李鴻章準確了預料了běijing城破的日期,就在**月之交——實際破城是在八月十五日。
裴景福接著問,如何才能讓帝國的損失減少到最低?李鴻章竟然淚流滿面,「必有三大問題,剿拳匪以示威,懲罪魁以洩忿,先以此二者要我,而後注重兵費償款,此勢所必至也。兵費賠款之數目多寡,此時尚不能預料,惟有竭力磋磨,展緩年份,尚不知做得到否?我已垂老,尚能活幾年,總之當一ri和尚撞一ri鐘,鍾不鳴了,和尚亦死了。」
這話說的很是淒涼。跟隨李鴻章已久的部下們感到悲哀且心驚。即使在甲午之後奉朝廷聖旨與日本人艱難周旋的時候,他們也未見過性格堅毅的老上司流露過絲毫的郁苦之色。
裴景福知道,在這之前,李鴻章對於朝廷召他北上的電報一概置之不理。朝廷在七月初便來電催促了,期間榮祿與劉坤一均以個人名義給李鴻章來過電報,催促李鴻章赴京消弭危局。特別是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殺後,清廷駐德公使呂海寰緊急拜訪了德國外交部。德國外交部副大臣表示,只要李鴻章北上,亂事可以消弭。呂海寰趕緊給李鴻章去電報,請李鴻章迅速北上主持大局。李鴻章回電,政府尚無主見,即繞道前去,無濟於事。
的確,當時朝廷昏著頭,主戰聲強,還盼望著義和團的神術可滅洋人呢。那段時間,李鴻章辦的大事便是促成了東南互保章程的簽訂,確保了戰火沒有蔓延至長江以南。當他接到朝廷對萬國的宣戰詔書後說了一句著名的話:此亂命耳!
亂命不從!於是有了東南互保章程的出籠。他可能意識到了,也可能沒意識到。自認是得意之作的東南互保章程的出台,啟動了滿清建政以來地方公然對抗中央的例子,也促成了近代軍閥集團的誕生。
朝廷拿南方督撫們一點辦法沒有。
接下來,隨著京畿戰局的急轉直下,朝廷坐不住了,催促李鴻章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將因甲午戰敗免掉的職務,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職務也還給了李鴻章,這雖是李鴻章的心願,但李鴻章仍不願動身,朝廷的口氣越來越強硬,直到七月十三日朝廷電報中說,「現在事機ri緊,各國使臣亦尚在京,迭次電諭李鴻章兼程來京,迄今並無啟程確期電奏。該大臣受恩深重,尤非諸大臣可比,豈能坐視大局艱危於不顧耶?著接奉此旨後,無論水陸,即刻啟程,並將啟程日期速行電奏。」
口氣很嚴厲,李鴻章不能不動了。
李鴻章啟程之前做了兩件事,一是開了個記者招待會,向社會各界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關於朝廷對萬國宣戰,李鴻章的解釋是朝廷並未備戰,因而不能視為宣戰。對於引發庚子之亂的義和團,他表示那是一些愚民,引發衝突的教民與教士不能辭其責。至於他北上後怎麼辦?李鴻章說了幾點意見:懲辦禍首,遣散拳民,與各國議和。他對於義和團,沒有說剿滅而是用了遣散一詞。對記者們,李鴻章特別為慈禧開脫,說皇太后只是受人愚惑。但他卻明確地說出了要懲辦禍首,引起了極大的議論,好像他進京後,一大批官員將要大禍臨頭了。
李鴻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簽署了一封聯名電報,實際上是給慈禧的奏折,在奏折上簽名的官員,包括在東南互保章程上簽名的所有官員,這幾乎是清廷所有的南方大員了,其中也有滿人,如福州將軍善聯。奏折向朝廷提出了四點要求,要求保護各省洋行教士;悼念德國公使克林德,並致國書與德王,以示我國並無意與德交惡;命順天府及直隸衙門查明除戰事外因拳匪被害洋人教士的生命財產損失進行撫恤補償;命直隸境內各統兵大員,對擾害良民的亂匪亂兵嚴厲鎮壓,以保京畿穩定。
口氣不像是下級對上級的請示,而是上級對下級的指示了,但此時朝廷已開始圍攻東交民巷,董福祥部就是朝廷的正規軍,親自攻打使館,當時朝廷根本無意照李鴻章的四點要求辦。
李鴻章從廣州登船,順珠江而下,第一站便到了香港。登岸拜會了各國駐香港領事後,秘密會見了香港總督卜力。
之所以說這是一次秘密的會見,是因為他們的談話不能讓外人知道。
卜力總督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孫文。孫文已經策劃了多年的反清,並且進行了實質性的起義,起義自然是失敗了,孫文被清廷所通緝,成了自康粱之外朝廷最痛恨的漢人。卜力對李鴻章拋出了計劃理論上是轉述了孫中山的計劃,即宣佈兩廣duli,脫離滿清,建立一個漢族政權。孫中山畢生追求的不就是驅除韃虜嗎?之所以聯繫李鴻章,那是因為他是漢人且有這個實力。
英國人熱衷於這個計劃,他們認為,中國的分裂有助於英國在華利益的擴展,所以,卜力熱心地充當了聯繫人。
但李鴻章迴避了這個話題,他提出一個更直接的問題,英國人希望誰來當皇帝?
卜力想了一下,回答說,光緒皇帝對以他名義所做的事情並不負責任,英國對他繼續統治不會特別反對。
李鴻章接著說,我聽到這樣一個傳言,如果義和團將běijing的公使全部殺掉,那麼各國就有權進行合法的軍事干預了,並且會宣佈洋人在中國扶持的另外一個皇帝。李鴻章問,如果是這樣,洋人們會選擇誰?也許是一個漢人?
卜力感到為難,他回答道,如果是這樣,各國會徵求他們在中國能找到的最強有力的人的意見……
李鴻章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中國最強有力的人就是慈禧皇太后。
卜力搞不懂李鴻章的意思了,本來他認為李鴻章或許有自立為帝的念頭。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而停在海面上焦急地等待結果的孫中山也失望了,李鴻章對他的提議毫無興趣。
李鴻章離開了香港,沿著海岸線東行,三天後到達了上海。他在這裡受到了兒子李經述發來的急電,天津失守,běijing不保,萬勿冒險北上。
當時,běijing城確實流傳著義和團的口號,他們要殺一龍二虎三百洋。一龍當然是指光緒皇帝,二虎是指慶親王和李鴻章,三百洋便泛指洋人了。
李鴻章決定不走了。他在上海住了下來,沒有給朝廷發電報,而是給山東的袁世凱發了一封電報,要他代為轉奏,電報的意思是他病了,連日驅馳,身體扛不住了。
朝廷的電報馬上過來了,「李鴻章電悉。現在事機甚緊,著仍遵前旨迅速北來,毋再籍延。」朝廷明白著呢,什麼病了,全是借口。
李鴻章沒有急著回電,而是關注著京畿的戰事,楊村被佔,通州再敗,běijing已難保全。上海資訊發達,尤勝廣州,京畿戰況幾乎每日都有來自各個方面的報道,李鴻章注意到了西沽大捷的報道,但沒有在意,認為不過是朝廷粉飾的宣傳。那幾天李鴻章的心情極為黯淡,本來他懷著建立不世功勳的期望北上——那時局面尚未惡化至斯,朝廷認為非自己莫屬,眾臣也認為非自己不可,自己幹好了,將會收穫巨大榮譽和實際利益,滿朝文武,包括那些皇親國戚,哪一個能與自己相提並論?為官一生,難道這不是最高的頂峰嗎?什麼割據兩廣,自立為帝,都不靠譜。當年,自己的老師曾國藩挾剿滅太平天國巨大的聲望和麾下百勝湘軍,不是也拒絕了包括左宗棠在內的若幹部下的勸進嗎?
李鴻章只想登上人臣的頂峰。但現在他意識到,自己的希望破滅了。他甚至萌生了返回廣東的念頭,心底對慈禧充滿了怨恨,「苦口力諫之言,竟不能勝太后一念報復之心!」
西太后的報復之心,自然是因溥俊未能取代光緒而生的怨憤。
李鴻章不想去běijing了,朝廷,主要是西太后,沒有給他任何的權力,現在局勢到了這個地步,běijing旦夕可下,他去了,拿什麼跟洋人談?
湖廣總督張之洞轉來一份給洋人的電報,張之洞是慈禧的人,他在電報裡極力為朝廷開脫併力圖保全太后。張之洞請求李鴻章在這份電報上簽名,李鴻章生氣了,給張之洞回電:此次誤聽人言,致使拳匪猖獗,責任歸誰,中外所共知。你的電報將朝廷的責任一概抹殺,很難令人信服﹍﹍若是將京城內的各國使館人員護送出京至天津,由朝廷自行剿滅拳匪,局勢或許尚有辦法,否則大禍降臨,說什麼都晚了!
話音未落,大禍真的降臨了。běijing城破,朝廷逃了!
慈禧絕不會看不到李鴻章給張之洞的電文,馬上又是一道聖旨到了:著李鴻章為全權大臣!朝廷不為遙制。
這讓權力yu極強的李鴻章立即什麼病都沒有了。他立即行動起來,此去běijing辦外交的交涉,沒有助手是不行的,他先聯繫跟隨自己多年在洋務上多有建樹的盛宣懷,希望這個在鐵路、電報及教育事業上作出斐然成就的老部下跟自己同去běijing,但盛宣懷竟然找借口拒絕了。這個態度讓李鴻章心頭蒙上了陰影。盛宣懷為什麼不願意赴京,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看好和談前景嘛。張之洞倒是給他推薦過來一個出生於南洋的狂生,姓辜,叫辜湯生,精通數國語言,可充通譯之職。這個生了一雙大眼睛的狂生見了李鴻章,竟然說他有辦法讓洋人讓步。李鴻章好奇地問他有何辦法,他又不說,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讓李鴻章苦笑不得。
倒是過去的小跟班吳永從太原寄來的一封信讓李鴻章精神一振,他當然記得這個在自己手下辦了幾年差的曾紀澤的女婿,竟然機緣巧合護駕隨侍太后和皇上從懷來一路到了太原。這下子肯定是要陞官了。吳永的才具李鴻章是知道的,並無辦外交的本領。引起他興趣的是吳永說的另一個人和另一件事。吳永在信上講了龍謙的故事以及西摩爾中將及其麾下的四百多的洋人俘虜。吳永認為這些俘虜,特別是西摩爾中將的被俘完全可以利用,是和談交涉最有力的籌碼。吳永在信中還詳細闡述了交涉的方針,那就是分化瓦解聯軍各方,走以夷制夷的路子。吳永講了英法俄ri德美數國在華利益上的矛盾,很有見地。吳永的策略就是利用英ri壓制俄國,利用德美壓制英國。其餘各國則不足論。這個策略讓李鴻章眼前一亮。這些見地對於辦老了外交對列強之間關係瞭然於胸的李鴻章並無新奇,但出自吳永之手則令他驚奇,甚至有些不相信了。信的最後,吳永揭開了謎底,這些想法,均出自龍謙之手,此人出生於美國,對列強頗為瞭解,此番又在京津以及娘子關立了大功,皇太后和榮祿對其極為欣賞,建議李鴻章召此人赴京以作臂助。
李鴻章想起了他看到的那條西沽大捷的新聞,原先以為不過是訛傳,現在看來竟然是真的了。西摩爾中將的這張牌還是要打的,這也是李鴻章為數不多的牌張了,而那個龍謙,也可以來。於是李鴻章在從上海動身前往天津時,給太原去了電報,令吳永及龍謙即刻起身赴běijing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