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們將目光離開魯中南的山窩窩,朝北,越過冰封雪覆的華北平原,注視到聳立在燕山腳下的一座雄城吧。
打開世界地圖,在東方大地上,刻畫著兩道偉大的工程,一是蜿蜒起伏、橫貫東西的萬里長城,另一個則是晶明平直、縱貫南北的京杭大運河。大運河的北端,便是讀書人口中的京師。
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běijing。它是明清兩代的都城,以一條中軸線縱貫南北,皇宮位於全城的中心。城池宮殿、壇廟苑林、衙署寺觀、市井民舍,都在中軸線兩側對稱展開,格局嚴謹,主次分明。它的城垣,由宮城、皇城、內城、外城,疊次分為四個方陣,本來設計的都是方方正正,但由於財力問題,外城未能封為方形。整座城市呈封閉式,層層相套,等級森嚴,界限分明。
自公元前十一世紀以來,截止於當今,běijing已十次為都,這就是薊、燕、前燕、大燕、劉燕、遼、金、元、明、清。
庚子年即將到來,這個注定給京師帶來慘痛記憶乃至深刻影響幾代中國人心路歷程的年份,對於一般的市民,並沒有顯示出它的不同之處的任何預兆。隨著太陽的升起,京城的大街小巷開始熱鬧起來。西北地區的山貨從城北的德勝門運進來,在集市上已經堆積如山。口外肉質鮮美的羊,因為冬季裡的沒一天都要大量消費而塞滿了交易市場。正陽門外的商業大街上停滿了客貨混載的騾車。當鋪和錢莊的綿門簾掀起的時候,檀木櫃檯的古舊氣味和炭火的暖氣飄散到街上。能同時供應滿漢菜餚的飯鋪營業了,小夥計在門外大聲地拉客。身裹滿族和漢族綿裝的女人們溜躂在隆福寺的雜貨攤位前。老字號的零售商店開始僱傭西洋樂隊進行大減價的宣傳。色情業集中的前門附近的八大胡同裡,掛著被冬季的寒風弄髒了的綵燈﹍﹍下層的人們在謀劃著自己的生活,上層的官員們私下議論著皇帝的病情——據說西洋大夫都被請至瀛台為皇上瞧病了。而所謂的士人,一般指文人,正在暖閣中集句﹍﹍古老帝國的首善之地,瀰漫著帶著腐爛氣味的安詳。
龍謙猜的不錯。京師那些可以決定這個老舊帝國前途命運的大人物們根本無暇顧及魯南一股漏網的土匪在山區鬧出了「事跡」,因為這些大人物們遇到的麻煩事比官軍進剿失敗一事重大的多,複雜的多。
當然,關心此事的大佬還是有的,比如新進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
自清世宗胤禛設立軍機處,中國二千年的封建史上皇權達到了最高峰,一舉超越了廢除宰相的明太祖。明代雖廢宰相,但仍設內閣,閣臣就是事實上的宰相,比如張居正,大權獨攬十餘年,才能改革稅制,造就中興之局面。清代沿襲明制,至雍正朝而設立軍機處,皇帝獨攬軍政大權,軍機大臣成為了事實上的宰相。進入軍紀的漢大臣,實際已是位極人臣。
因為趙舒翹的小妾荷仙在一年前回鄉省親時被蒙山強人所劫,雖然在交付贖金後將人放了回來,但還是被逼自盡身亡了。禮教就是這樣,像她那樣的女人被強人所掠,貞潔難保,即使強人只為錢財,小妾的貞潔也毀掉了,贖回來是為了老爺的面子,死便成為她唯一的出路。
如果將帝國的官僚階層比喻為一座高山,那麼,趙舒翹已經立於巍峨的頂峰了。剿滅蒙山賊寇讓趙翹舒大人出了一口郁在心間近兩年的悶氣。小妾的仇算是報了,自己的面子也挽回了:蒙山賊大頭領孫德旺及幾位主要的頭領的人頭已經被袁世凱派人送至京師,作為向京師報捷的最主要證據,也作為蒙山賊覆滅的鐵證,至於極少數流亡的毛賊,朝廷不會在意了。
為此,趙舒翹欠了袁世凱一個人情。何況,袁世凱做事極為漂亮,冰炭敬是最高的,面子上更是沒得挑剔。
但最近趙舒翹聽說蒙山賊並未覆亡,他們殺出了蒙山,流竄到了魯南山區繼續對抗朝廷,而且一連兩次擊敗了李純的進剿大軍。
這件事令趙舒翹極為震驚。多山的中國多土匪,但能擊敗官軍的就不多了,能夠擊敗袁世凱武衛右軍的就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如果袁世凱一手訓練的小站精兵都不是對手,這股土匪真該引起朝廷的高度重視了。
但關於魯南戰事的奏折被壓下了,並未送達御前。顯然,袁世凱在軍機處有人,買通的並非他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
欺上瞞下是官場通例,每日間如山的奏折堆滿了軍機處,每件事都奏報太后是不可能的,太后雖然身體康健,但畢竟是六十多的人了。一件剿匪失利的事件可大可小,不報直接批復也是可以的,但趙舒翹堅信這裡面有貓膩。
禮親王世鐸是軍機領班,實際上不管事,是一個沒有主見的,息事寧人的老貴族,不會是他。協辦大學士,漢大臣王文韶更為圓滑,此人在官場起起伏伏多少年,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負責任,更不會是他。何況兵事與他無涉。剛毅,協辦大學士,一個平庸但自以為聰明的滿族官員,但未聽說他和袁世凱有什麼交情,不像。啟秀,滿族,軍機大臣,禮部尚書,這件事不歸他管。最後只有榮祿了,文淵閣大學士,兵部尚書,武衛五軍總節制榮祿是老佛爺的真正心腹,又是分管軍事的,肯定是他。
趙舒翹當然不會忘記去年的那個傳言,袁世凱關鍵時刻把握住了自己,在榮祿的幫助下不僅擺脫了康黨的嫌疑,而且還陞官了。
一定是榮祿幫助袁世凱壓下了這件事。
趙舒翹不準備與榮祿作對,隱瞞袁世凱戰敗的消息也沒有損害他的利益。目前,趙舒翹最頭疼的事是越來越嚴重的拳民問題。爆發於山東但蔓延於直隸的拳民問題已經成為危害帝國的大問題,何況,牽涉到了另一件大事,即皇帝的廢立問題。
在從前,朝廷對拳民的態度基本是鎮壓,這也是行事嚴酷的袁世凱深得慈禧太后賞識的主要原因。但在進入光緒二十六年時,朝廷對拳民的態度迅速地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由原來的防範鎮壓變成了支持。
原因對於下面的官吏們是吃不透的,但趙舒翹心知肚明。蓋因執掌大清權柄數十年的太后有意廢黜當今皇上,而洋人卻堅決地支持皇上,那麼敵人的敵人自然就是盟友了。打出滅洋口號的義和拳民們一瞬間便成為了朝廷所憑恃的力量了。
難怪原山東巡撫毓賢受到太后的格外垂青,甚至打賞了一個親手書寫的「福」字。太后雖為女流,但寫得一手好字,極少有太后手書流傳於世。被免職的前山東巡撫毓賢在進京陛見後能得到太后手書的賞賜足以說明了問題的一切:曾大力支持山東義和團的毓賢將重新獲得朝廷的重用。
因為身在軍機處,消息自然靈通,毓賢已經內定出任山西巡撫了。
毓賢是個酷吏,或許要算大清朝歷史上數得上的酷吏,這個人並非庸官,當曹縣縣令時勤政事、勵操守、不貪污受賄,頗得治下民眾愛戴。唯一的缺點就是用刑嚴酷,殺人一臉平靜,跟殺雞差不多,因此獲得了「屠戶」的外號。
毓賢深恨洋人,將國家所有的問題都歸結於洋人,因此才有對山東義和團的縱容。據說義和團這個名字還是毓賢取的。而義和團也順桿爬,在他們的旗幟上繡上了毓字,表明他們得到了官府的支持。
為什麼支持義和團?就因為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毓賢因洋人的抗議而被朝廷革職,而太后對毓賢的啟用說明了朝廷政策的轉變。趙舒翹從中嗅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趙舒翹梳理著亂麻般的政局,表面是對拳民的態度問題,核心卻是廢帝問題。目前,大清帝國的行政中樞,軍機處的六位軍機,剛毅和啟秀是公開支持義和團的,而自己,則是反對義和團的。世鐸和王文韶從來就不明確表態,而最關鍵的人物榮祿,趙舒翹認為他是清楚義和團是一群什麼玩意兒的,但這位老奸巨猾的傢伙深藏不露,根本不表示自己的意見。
戊戌之變後,趙舒翹就清楚光緒帝的龍椅已經坐不穩了,如果沒有「圍園」一案,慈禧或許可以再忍忍,畢竟維新也是為了富國強兵。但煽動袁世凱新軍圍園,就徹底突破了老佛爺的底線。換做自己,也忍不了。皇帝什麼都好,就是受了甲午之辱後富國強兵的心情太cāo切了些。皇帝無後,新君只能從近支皇親中選,但老佛爺選中端郡王之子,實在有些讓人無語。
載漪被授予端郡王的封號,本來是一個笑話。
載漪,滿族,宣宗道光皇帝第五子惇親王的次子,是慈禧的侄子,與光緒是堂兄弟關係。承襲的是瑞懷親王綿忻之子奕志死後的爵位,即使當上了郡王,也應該按照綿忻的爵號封為「瑞郡王」,但是,文件竟然寫錯了,將「瑞」,誤寫為「端」,皇帝也糊塗,硃筆一畫就准了。帝言既出,便是成法,瑞郡王就此變成了端郡王。搞得瑞懷親王一支竟然被「國除」了。
趙舒翹身在中樞,對宮闈秘事多有耳聞。載漪之子之所以被選為儲君,是因為載漪的福晉(夫人)與慈禧的關係甚為親密,到了可以在慈禧的轎子前晃來晃去,不時與太后竊竊私語的地步。而載漪,在趙舒翹眼裡就是個狗屁,儘管他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兼虎神營總兵,與胞兄惇郡王載濂、胞弟輔國公、禁衛軍右翼總兵載瀾一道掌管著京畿部隊的軍權。
如果載漪成了太上皇﹍﹍趙舒翹簡直不敢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