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最近一直在研究龍謙。作為一個成年士紳,他自然不會像陳淑一般簡單地將龍謙歸納為「好人」和「有大本事」的人。有本事自然沒錯,能夠帶領一幫土匪連續擊潰官軍,當然不是無能的人。
陳超與龍謙越接觸多,就越發感到對方身上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東西。陳淑說他是好人,也沒錯。陳超甚至覺得,如果天下響馬都像龍謙的隊伍,這個世界真要太平了。你看,身為響馬大頭領,不piao,不賭,不抽大煙,與士卒同甘共苦,沒有一點大頭領的特殊。如果歷史上還可以舉出一堆這樣的例子,比如與孫武齊名的吳起。但龍謙規定了那麼多的在陳超初看起來簡直可笑的「規矩」:不准隨地拉屎拉尿,定期洗澡理發刮鬍子……這些規矩細思起來抑或有深意,令村民們感到了這支響馬的不凡。那麼教士兵識字,給士兵講天下大勢,叫士兵明辨是非,樹立所謂軍人的榮譽感,就讓陳超感到吃驚了。
這絕非一支響馬所為!如果說龍謙不是包藏禍心,打死自己也不信。
他立足於這一帶當做「根據地」,究竟有什麼樣的圖謀?
陳超的話很快帶給了龍謙,當天晚上,陳超已經準備休息了,龍謙卻登門了,一個人來,連個護兵也未帶。
「陳先生身子大好了?」龍謙含笑問候。
「沒什麼。請坐吧。加一根蠟燭來,」陳超吩咐妻子,然後盯著龍謙,「退思,這回你跟我說說實話,現在你與官府,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後面的棋,你都想好了?」
「先手在彼。」龍謙微微一笑,「陳先生,我不過是見招拆招而已。不過我要糾正你剛才的一點錯誤,蒙山軍與官府,並未不死不休。尤其是袁世凱主政山東的情況下,尤其如此。」
「哦?倒是新鮮。能詳細說說嗎?」
「自洪楊亂後,中樞大權旁落,督撫之權重,自滿清建政以來,未曾有過。而且,大權基本被漢臣所掌控,兩江之劉坤一,兩湖之張之洞,還有那個因馬關條約而賦閒的李二先生,加上我們跟前這位袁巡撫,都是一時之俊傑。雖然他們未入軍機,但其影響力與號召力,比那些軍機大臣們強得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歷數當權之滿人,沒有一個可以做頂樑柱的。」
「袁世凱尚不足於李、劉、張同列吧?」
「他們三人都垂垂老矣,而袁世凱正當盛年,將來之成就地位,未必在三位漢族名臣之下。」
「退思你對袁某人的評價很高呀。那你為什麼說與山東官府還有轉圜餘地呢?」
「政治家的思維與一般人不同。聰明的政治家不會記死仇的,他們只和強者結盟,以獲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毓賢主政山東,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率軍離開山東,二是打到底。但袁世凱主政,情況就有所不同。我越是打贏他,轉圜的機會就越多。何況,再過幾個月,局面必定大變。到那個時候,說不得袁世凱會求我的。」
「求你?求你什麼?」
「只要蒙山軍能打勝仗,他就有可能求我。哈哈,你就瞧好吧。」
「我現在關心的是,這仗還會不會打?」
「最多再打一仗。當然,必須是蒙山軍勝。」
「還打啊?你站在陳家崖及周圍村子百姓的位子上想一想,你這樣做下去,還要多少無辜的青壯死於血肉橫飛的戰場,填於溝壑?」
這幾位鄉紳,逃的逃了,留下的只有這個陳超看得上眼,但他還是走不出來。對於陳超的責問,龍謙微微一笑,「陳先生是熟讀史書的,若是我講,幾千年的歷史,對於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百姓,不過是兩種情況,安穩地做奴隸的時代或連做奴隸都不安穩的時代,陳先生會不會同意龍某所說?」
「你講,我聽著呢。」
「龍謙之所以撤兵費縣,之所以不向別的縣府攻擊,非不能也。正是顧慮百姓的苦痛。洪揚之亂,造成了幾千萬無辜生命的枉死。先不說洪楊之亂的根由,我來問你,若是百姓安居樂業,會不會有蒙山軍出現?」
這個話題討論過多次了,陳超覺得無聊,「退思,今日不做虛無之論,說點實際的。你究竟如何考慮下一步?」
「我們在這大山之中,感覺不到世界之外的變化。滿清入主中原已經二百五十餘年,已經到了垂死之際。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察覺到大變將至的諸般徵兆。南方已孕育著革命黨,積極聯絡海外華人,宣傳排滿主張,不過此時尚未成氣候而已。而洪楊之亂帶來的事實上的地方割據,極大地削弱了中樞的權威。要知道,在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大國,中樞失去控制力必然帶來動亂乃至內戰。而最為關鍵的,是因甲午之戰的失利,朝廷痛定思痛,決心變革以圖強。所以,才有編練新軍,放開對工商業的束縛,目的還是為了圖強。但他們忘了,對於一個**政權,民智漸開的後果就是大亂。陳先生,非是龍某作驚人之言,自此之後數十年,國家再無平和氣象,你和你的陳家崖鄉親們,也不要幻想著過勉為溫飽的小康夢想了。直到一個強大的新政權出現,方能平定四方,一統華夏。但外憂日甚,怕是和平亦是無期。陳家崖此次蒙受劫難,我很痛心。但說實話,這不過是開始。我們這一代人,抑或還要加上下一代,必須為我們這個民族的復興付出最大的犧牲。捨此別無出路。所以,你說的下一步,就是利用一切機會,壯大蒙山軍,讓她走出大山,走向全國。」
陳超大驚,「你,你某非就是從海外歸來的革命黨?」他越想越像,革命黨的傳言,陳超是聽過的,從龍謙歷來的談吐,他不留辨的舉動,似乎都證實了這點。
「不,我不是革命黨。我的民族觀與革命黨主流思想也不同。我對滿人並無多大仇視,我有一個歷史觀,可以說給你聽聽。那就是歷史選擇人。當初滿清之所以能以百萬之眾入主中原成為億兆漢人之主,自有其道理。如果滿清諸帝不是誠心正意地學習我華夏文明並努力融入其中,他們也不能將其統治延續至今。而如今人心厭清,是他們幹得不好,怪不得別人。其中最主要的一條,還不是死守著滿漢之分不放,存了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思維,對漢人既用又防的老毛病,是他們不知變更,跟不上世界潮流大勢使然。」
陳超是有些民族意識的,但不強。畢竟異族入主中原已經二百餘年了,漢人的一點血性早已被磨光。龍謙如果指責滿清政權重滿輕漢,囿於種族之見,他在內心是贊同的。但龍謙總說當朝不能順應潮流,他就有些不解了,但不想打斷對方流暢的談話。
「中華民族無疑是以漢族為主體的,但漢族的形成,本來就融合了其他民族在內。所以,我認為,凡是將中國當成自己的祖國,把中華歷史當作自己的歷史的人,我都認為是中國人,都是我中華民族的一員。這叫做文化認同,而不是血緣認同。如果講血緣,那就複雜了,怕是連專門研究歷史的也說不清。另外,除掉漢人之外的少數民族,在維護國家利益的戰事中也是有功勞的。當初對日、對法戰爭,為國捐軀的不止是漢人,其中也有滿人。將來如果我說了算,一定建一個莊嚴雄偉的英烈祠,祀奉我歷代抗拒外敵,為國捐軀的英烈先賢。滿人夠格的,也可祭祀其中。據說革命黨首推排滿,認為只要恢復我漢人法統,國家就興旺發達。對此,我不能同意。」
龍謙一口否認,他絕不是革命黨。見陳超無言,龍謙繼續道,「所以,不必擔心蒙山軍的前途,更不必擔心鄉親們的未來。現在,周圍十里八鄉已經與蒙山軍結為一體,蒙山軍的未來,就是大傢伙兒的未來。我會抓住一切的機會,為蒙山軍創造一個光明的前途。最多再打上一仗,袁世凱就得求我來。上次釋放那個蔡營官時,我曾給袁世凱一封信。他沒有回音,而那個蔡營官,便是帶隊突襲陳家崖的罪魁禍首,其人已經戰死,便是被俘,我也會宰了他。不過倒是可以在殺他之前,問問袁世凱的態度。」
「你給袁世凱寫信,求招安嗎?」
「有那麼一點意思在內。我說大家都是中國人,彼此殘殺沒什麼意思。那些死去的士兵,打出去的子彈炮彈,本來都可以用於保衛國防。只要他不計前嫌,給我蒙山軍一個地位,我可以率蒙山軍為國效力。」
「袁世凱沒有回信,卻派來了李純的大軍。你的想法過於迂腐了。」陳超搖頭道。
龍謙很驚訝陳超會指責他迂腐,這意味著他已經站到了自己一方,「本來也沒想著他會答應。而且,即使現在答應,蒙山軍也完了。為什麼?我的那些手下,還有很多對我不是死心塌地追隨的。袁世凱能給他們的遠比我要多,所以,即使當時袁世凱派人來招安我,我也會找理由給他黃掉。只有一再擊敗官軍,局勢才會從兩方面發生變化。實際上,這次擊敗李純,部隊心氣就高起來,有些視官軍為無物了,當然,輕敵不好,但士氣鼓起來是好的。看袁世凱一方,這兩戰對他的損傷時巨大的,李純是他手下一流的戰將,新軍是他賴以安身立命的根本,結果怎麼樣呢?袁世凱大概損失了七八百名老兵和比這還要多的武器,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甚至是難以彌補的!我猜袁世凱現在一定籌劃對我的第三次進剿了,不剿滅我,袁世凱的仕途就完了,他在新軍中已經樹立的地位也完了。所以,仗必須打的,下一次將決定彼此的命運,蒙山軍再勝,袁世凱將再無力吞下這支武裝,必須採取其他的方法對付我。如果他勝了,我也沒有與他對話的資格了。所以,這段時間,對於我和他,都是至關重要的。」
「那麼,你有把握再次擊敗他?」
「你覺得我打敗他兩次,僥倖還是必然?」
「這個?」陳超覺得不好回答。第一次秋村之戰時,陳超不是很看好龍謙,但第二次信心就提升了很多,儘管陳家崖蒙受了一次劫難。
「你不知兵,以後不妨多關心些兵事。自今之後,只要你跟蒙山軍站在一條戰壕裡,戰事將不斷纏繞著你。我跟你講,你別以為我是吹牛。就千餘人部隊間的對決,蒙山軍已是舉國強軍第一。袁世凱和李純始終存了輕視我之心,焉能不敗?以剛結束的戰事為例,就算我不百里迂迴,斷敵後路,正面對抗,李純也是一個結局。不過那樣我的損失要比現在大的多,我不會幹那樣的傻事。袁世凱起二倍於我的兵力前來,集中於一路,我進退自如,打不贏就走,擊其必救,袁軍將疲於奔命。勝券一樣在我。若是分路合擊,我的勝算更大,各個擊破而已。所以,不必擔心袁軍再來。再來我也有八成把握擊敗他!」
「為什麼不是十成?若是官軍進剿的兵力再多一倍呢?」
龍謙笑笑,「任何一場戰役或者戰鬥,任何一個指揮官,都不敢說自己有十成的把握。兵學是極為複雜的學問,即使是才具中平的指揮官眼裡,一場戰鬥,既有常數,也有變數。常數都不一定搞的很準,變數就更不易掌握了。就像剛結束的這場戰鬥,魯山為什麼帶兵到了趙家樓?他的考慮是很有道理的。因為趙家樓兼顧了兩個官軍可能出現的方向,但偏偏漏算了官軍會捨棄道路翻山而至,一下子將陳家崖推進了血海。但魯山的反應是很快的,而且出擊的時機掌握的極好,擊敵於半渡,以劣勢兵力擊敗了優勢的敵人,化解了這場戰鬥最後一個危機,所以,戰後總結,我沒有批評魯山和封國柱,怕挫傷了他們的靈氣。」
「但是,他們靈氣的結果就是讓陳家崖幾乎家家戴孝。」
「這就接上我們剛才中斷的話題了。我說中國的歷史,最下層的百姓大致也就是做的或做不得奴隸兩種命運而已,其實當局從來就沒有把百姓當人看,漢朝各州的最高長官叫牧,準確地說出了二者之間的關係。就是把百姓作為牛羊一般放牧嘛。站在百姓一旁,或者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在貧困和愚昧中終老一生,或者像陳勝、張角、黃巢、李闖般奮起抗爭,用伏屍百萬血流成河來換取一個新的世界。在你看來,兩種結局哪一種更好一些?」
陳超默然。
「我來替你說,若是站在大多數百姓的立場,自然是做順民更妥當一些,至少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可以死在自己炕上。雖然他們一直過著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日子。而且,這種生活每況愈下。但站在全民族的立場看,這就不是好的選擇了,難道我們會選擇做奴隸屈辱地活著而不奮起抗爭?中華民族有著燦爛的歷史,當然應當有更加輝煌的未來。我誠信誠意地邀請您,跟我一起見證這個偉大時代的到來。就算我們看不到,爭取過了,奮鬥過了,也不枉此生。」
「陳某不過一介書生,為何如此得你看重?」
「陳先生,龍某手下,多是蒙山寨舊部,對龍某多少有些盲目順從。人之天性,喜順惡逆,總是聽不得逆耳之言。龍謙深知,隨著蒙山軍事業的擴大,龍某必定會犯錯誤,我希望有一個正直之士在身旁,時時加以提醒。這個人,我選定了你。所謂千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陳先生,不是龍某當面恭維,您對鄉鄰的態度,對家人下人的態度,都足以證明您是一個極具正義感和同情心的人,完全可以充當這個角色。龍某與你做個約定,不管你說什麼,在什麼場合說,龍某都不會為此治你的罪!現在這個話說的有些狂妄了,但很多所謂的成功人士,就是因為聽不到逆耳之言,導致人亡政息。如果你信得過龍某的為人,就答應了吧。」
陳超更加愕然。
「陳先生,我知道您現在有顧慮,所以,您也不必像其他人一樣拿蒙山軍微薄的軍餉,穿蒙山軍寒酸的軍衣。咱倆做個約定,假如龍某帶蒙山軍有一個所謂的前程,剛才的約定即行生效。假如龍某敗亡於官軍的進剿之戰中,那麼剛才的話就權當是廢話,刮了一股風而已。你還做你的開明鄉紳,我呢,為我的生存想辦法。咱們權當是路人。如何?」
「好,陳某感謝你看得起。也欽佩你的為人。就這樣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