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並未親眼去看河灘上冠以報仇名義的殺戮。他在前一天晚上就病倒了,發燒,偶爾還說些胡話。關於那場殺戮的詳情,他還是從陳淑口中得知的,他知道在那個場合,絕對少不了侄女的身影。
這些天,陳超除了抱病參加了陳三的葬禮,一般的客人上門,他都不見。龍謙帶著他的高級軍官至少來了三回,只有一次「獲准」進陳超的臥室,也不過說了幾句慰問的話。在尤氏看來,陳家崖這場大變,對於丈夫的打擊是巨大的。
「惟君子之罹非禍者,未必不為福;小人求非福者,未嘗不及禍,此自然之理也。」
陳超合上手裡的新五代史,琢磨著歐陽修的這幾句話。官修的史書他其實也沒有系統讀過,比如官方推崇的二十四史,他只購置了《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新唐書》《新五代史》和《明史》。其中用力最勤的除了《明史》就是《新五代史》了,至於《史記》和《漢書》,因為年代久遠,他更多的是當文學作品看,尤其欣賞太史公的文筆,很多篇章都可以背誦。但以史為鏡的作用,他反而覺得不如《明史》和《新五代史》,儘管《明史》是本朝編撰的,難免帶有感情色彩。
陳超之所以常誦讀《新五代史》,不是去考證那五十年間的王朝更迭,是是非非,而是研讀品味作者寫下的那些評語,每每能從其中讀出意境來,聯想到今日所見所聞的事情,深有感悟。
上面那一段話,載於第四十二卷,是歐陽修對趙犨因巴結朱溫而罹禍的評語。趙犨憑借自己的小聰明,暗自逢迎朱溫,換得子孫享受榮華富貴,看上去是求福得福,但後粱政權仁義不施,很快滅亡,趙犨一家也隨之遭受到災禍。所以歐陽修才有這一段議論。
蒙山軍佔據莊子,龍謙尊崇自己,本莊之人看在眼裡,其他莊子的也清楚的很。自蒙山軍進駐鄭家莊,鄭經不必說,便是蕭觀魚,在田土財貨是損失也極為慘重。唯獨自己,沒有受到任何的侵擾。龍謙作為蒙山軍的大當家,不止一次來家裡做客,語笑嫣然,宛如家人。至於成立什麼自治委員會,請出自己做主任,更是將他推至了風口浪尖。陳超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搞清楚龍謙的用意,他究竟看上自己什麼了?自己不過鄉野一農夫,頭上的那個舉人光環,早已失去了色彩。他推自己出來,又能得到什麼?
將龍謙比作朱溫,且不說品德上的比較,只說地位,二者相差不可道里計。龍謙不過一響馬頭目,手下有千餘精兵而已,如何能與在晚唐便是節度使手握軍權鎮守一方的朱溫相比?但他偏偏又覺得將龍謙視為一般的響馬不公平,也不恰當。如為禍魯南已久的抱犢崮強人,陳超根本就不當回事。仗著山高林密,地勢險峻,打家劫舍,最終難逃覆滅的下場。但龍謙捨卻蒙山,率軍佔據了這麼一塊地盤,關注民生,嚴整軍紀,儼然一副舉大事的模樣。而自己幾次試探,他又不肯直說。
現在,問題複雜了。龍謙的蒙山軍連續兩次擊敗了官軍的進剿,不僅現在就給陳家崖帶來了巨大的災禍,而且給自己的未來帶來了巨大的隱患。
陳超不止一次想,假如抱犢崮的強人佔據了莊子,只要自己躲過了響馬之禍,官府那邊是不會追究什麼的。但現在完全不同了。龍謙成立自治委員會,龍謙在十里八鄉大肆招兵,龍謙明目張膽地為百姓們報仇而屠戮官軍俘虜,這些事情讓自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聽到陳淑在院子裡說話,陳超將侄女叫了來,「這段時間,鄉鄰們怎麼說?」
「自然都感謝蒙山軍唄。除了他們,誰給做主?」
「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沒有蒙山軍,官軍吃飽了撐的來咱這山窩窩裡?嗯?」
「話不能這樣說,每件事之間都有關聯,蒙山軍不來,或許來的是抱犢崮。之所以有蒙山軍,還是因為朝廷之過。」
「這些話,都是龍謙教你的嗎?」
「不是,是龍司令給自治委員會的人上課時講的,他講了好多,俺沒有聽懂,也記不全。」
「朝廷有何過失?他一定講了吧?」
「嗯,講了很多。俺就是記住了說從現在起往上推四十年,災荒不斷,光是水災,每年差不多要發生四次。咱山東省,去年就有一次大災,黃河在東阿決了口子,淹死好多人,可比這次死的人多多了。還有幾年前的什麼奇荒,光是山西一省,就餓死了幾百萬人!叔,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去年夏天黃河確實淹了山東﹍﹍當時的巡撫還是張汝梅,說災情之重,災區之廣,亦為近數十年之罕見﹍﹍至於丁丑奇荒,也是真的,山西受災尤重。這件事,他還說什麼?」
「他就是說,治理河道,賑濟災民,讓治下的百姓過上安生日子,是朝廷之責。但朝廷做的很不好。其實,還有更好的辦法,那就是本來可以不發生災禍。」
「好大的口氣!」陳超似乎忘了談話的對象是自己的侄女了,「老天爺的事,誰能管的了?」
「管的了。他說,比如修渠,修水庫,嗯,就是叫水庫,就可以防備水旱之災。他說,這叫水利建設﹍﹍」
「水庫?」
「他是這樣說的,俺不懂。俺就覺得,他說的或許真有。你看,他不是真的將昌河水引來了嗎?」
「嗯,淑兒,這段時間,你總在鄭家莊泡著,你覺著,龍謙是個什麼樣的人?」陳超今天的態度很溫煦。
「他啊,是個有大本事的人﹍﹍」陳淑撲閃著大眼睛,「俺覺著啊,他比叔父還有學問。」原來認為叔父就是天下最有學問的人,現在陳淑顛倒了這個看法,「就是記賬之法,龍司令給的法子就讓他們很驚訝。羅秀才佩服的了不得,說他是經濟天下的大才﹍﹍」
「經濟天下嗎?光憑記賬,是經濟不了天下的。我算是明白了,武力才是最重要的。」
「是呀是呀,那天他跟蕭伯伯羅秀才等人喝酒,他說槍桿子裡面才能出政權﹍﹍只要蒙山軍在,官軍就進不了根據地。」
「還有嗎?」
「我覺得他是個好人。他是蒙山軍的司令,就是大當家嘛。吃穿都跟他手下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架子﹍﹍」
歷史上的奸雄巨惡在未得勢前,哪個不是偽裝的跟王莽似的?若沒有他的身先士卒,蒙山軍也不會連敗官軍了。但這個話,陳超不願意對侄女說。他對視陳淑為己出,不想讓她心底留下更多的陰暗。可是,現在已容不得一家人過世外桃源的日子了。
「還記得我教過你的山坡羊嗎?『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興亡更替之際,百姓是最苦的。這也是咱這十里八鄉的劫難呀﹍﹍像你三叔,一輩子何曾惹過誰?」陳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擺擺手,示意侄女出去。
陳淑走了,尤氏進來,她奇怪丈夫不再管侄女了,「老爺,你也不說說淑兒,老大不小的閨女了,整日價瘋跑,讓鄉鄰們怎麼說﹍﹍」
陳超示意妻子坐下,「淑兒剛才說,她認為龍謙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你覺得如何?」
「俺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曉得外面的事?」
「淑兒說簡單了。此人深不可測,絕不是『大本事』三字所能概括的。若是生於亂世,便是﹍﹍」他本要說出幾個歷史上大人物的名字,但知道妻子是不懂的,「阿蘿,非是我不管淑兒,是管不了啦。你沒瞧見本來老實本分的鄉鄰們,都被龍謙一夥煽動的神魂顛倒嗎?連老實巴交的孫裁縫,都當兵去啦,甚至連鄭經的妻女,都做了蒙山軍的女兵,這世道,真是要亂了。」
「俺就是擔心老爺陷得太深,」尤氏垂目道,「那個什麼委員會的差事,老爺還是辭了吧。這次損了陳三,家裡再也經不得折騰了。還有,淑兒每日裡總往鄭家莊跑,總是不好﹍﹍」
「阿蘿,你曉得我現在的感覺嗎?就像天要塌下來,任憑是誰,只手難扶。蒙山軍已成氣候,接下來的幾步,若是走的好,未必沒有好的前程,若是走不好,那也是咱們命中的劫數。至於淑兒,你就不要管了,這個孩子性子與嫻兒完全不同,心氣高的很,一般的夫婿,她是瞧不上的。龍謙一夥人給她開了一扇窗子,讓她看到了這山莊外的事物,這扇窗子,你關不上,我亦關不上。好在龍謙治軍嚴,持身正,倒沒有可慮之事。我觀察過龍謙麾下的女兵,真不受男人們的騷擾。簡直難以置信。治軍如此嚴整,遍觀史書,未曾見過。你給淑兒說,若是龍謙有空,請他來一趟,我有話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