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難得遇到如此見多識廣的客人,陳超可不想放龍謙走,執意留客人吃飯,龍謙別有目的,自然半推半就。吃飯之前,陳超將妻子和一對兒女都叫來與龍謙相見,這便是通家之好的表示了。
所謂白髮如新,傾蓋如故,不過一會兒的工夫,陳超似乎將龍謙當成了多年未見的老友,說什麼也不容龍謙離去了。
陳超髮妻尤氏,女兒陳嫻十五,兒子陳志年方十二,三人先後見過了龍謙,對於陳超留客之舉,一向賢淑以丈夫為天的尤氏毫無異議,倒是那個大辮子陳淑,不客氣地對龍謙說,「你這人倒是會順桿爬,俺叔不過是客氣下,你還真將自己當貴客了。」
「淑兒!」陳超大怒。
不等陳超出言呵斥,陳淑一甩辮子已經跑出了堂屋。
「龍先生莫怪。兄長走的早,嫂嫂改嫁,這個侄女一直是我與拙內帶大的,說實話,比我親生女兒還要溺愛些。她不願纏足,我也不勉強她,因她不喜女紅,從小便延請師傅,教她斷文識字,唉,可是她不喜讀書,倒是喜歡舞刀弄棒……總之是疏於管教,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對於侄女的無禮,陳超很是歉意。
「無妨,令侄女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性子率真些好。」龍謙微微一笑,「龍某遊歷國外,倒是覺得西方諸國的那些閨女,比令侄女,怎麼說呢,這樣說吧,男孩子做的事,十有仈jiu她們都可以做的。哈哈,比起令侄女僅僅是喜歡練武一途,可瘋多啦。」
陳超見龍謙並未因侄女無禮而生氣,也放下心來,但臉上深有憂色,「其實,女孩子還是學些女紅好。女子無才便是德嘛。我這樣寵溺於她,不知將來見著兄長,會不會被兄長責怪……」畢竟剛剛結識,陳超不會將深埋心底的對侄女的終身大事的擔憂說出來。
「陳先生這樣教育子女,倒是令龍某深為欽佩。」龍謙真心實意,「原先總以為祖國封建保守,尤其在對於婦女的種種限制,實在是大違人道,比如那纏足,既摧殘健康,禍害女子一生之幸福,又使得社會缺少必要的勞動力,在龍某看來,實實是天下第一陋習。還有,教授女子讀書識字,其功德不在解除纏足之下……」
越是偏僻之處,傳統的力量便越是強大,陳超不禁侄女女兒纏足,而且延請教授教授子女,鄉人受其恩惠,不願多講,但朋友卻多規勸。鄭經對於陳超家事不檢多有譏諷,這也罷了。那白魏鎮的蕭觀魚,是陳超知心好友,也責備陳超過於放縱女孩子了,這樣讓她們將來如何自處?
自處這話有些過了,女孩兒的前途,不過在於婚姻。這點陳超想得透徹,縱容侄女和女兒,本心在於不願看到她們痛苦。但陳淑年已十八,在這鄉野山區,已是大齡之女,幾番說媒,高不成低不就,卻讓陳超感到了擔憂。此時龍謙盛讚於他,不由得令他心神一震,「龍先生為何如此說?」
「為何如此說?傳統之習俗,既有值得發揚光大的東西,也有很多需要革除的陋習。稍有些見識之人,都曉得纏足是陋習中的陋習,但耽於習俗,一代代就這麼過來了。而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龍某更是不敢苟同。男女性格有別,但智力相差無幾,我國古代不知有多少見識卓絕的女子,足令男兒汗顏。這還是不准女子讀書識字呢,試想,若是全國女子都能識字,不惟多了無數人才,而且,對於民族之進化,有著無窮的好處。革新本就艱難,從自己做起便難上加難,陳先生革除弊政從家人做起,胸襟見識之偉,龍謙實在佩服。」
這番話自然令陳超高興,但還有不解,「龍先生總能別出機杼……陳某讓女兒唸書識字,卻沒有那麼高的想法。你說女子識字,涉及民族之進化,此又是何道理?」
「道理很簡單。」龍謙微微一笑,眼角看到門外的裙裾,知道又是那性子率直的女孩子在偷聽了,「民族之前途,全在兒童。兒童慧則民族慧,兒童強則民族強。此極顯淺之道理。陳先生,我在幼時,不喜父親之嚴肅,卻慕母親之慈愛……」
說到此處,陳超哪有不明白的?只見他站起身,對龍謙一躬到底,「龍先生大才,令陳某受教匪淺。在此謝過了。」
「不敢,不敢,」龍謙起身還禮。
「但願有生之年,能看到我中華文化昌明的那一天。」陳超心中激動,當今之世,別說讓女孩子唸書了,便是男孩子受教育的機會也是十不存一,但龍謙所點明的那點透亮,卻讓陳超激動不已,是啊,母親若是識字斷字,知書達理,那她所生育教養之子女,自然不會粗俗野蠻……
「龍先生,依你所見,這私塾一途,究竟該如何辦才好?」陳超回到正題。
「私塾是我國特色。但教育與國防,乃是國家的兩大要務。本就不該交付民間。泰西諸強的基礎教育,都是國家包辦的。私人辦學也有,都是高等教育了。聽說東鄰日本,自明治維新,對於教育的投入,也非我國可比。此其一。至於辦學,我在美國,曾聽到這般爭論,yu辦教育,首重師資。沒有合格的師資,哪裡有優秀的學生呢?這點倒是沒有什麼可爭論的,問題是,國力有限,先辦基礎教育呢,還是先辦大學教育呢?」
「都是國家包辦?」陳超還是第一次聽這般言論,「你說教育與國防,乃是國家的基本職責?」
「正是。政府收取稅賦,自然要辦政府該辦的事情,天下之事,還有哪件比教育與國防更為重要?」
陳超點頭,「確如先生所言。但是﹍﹍」他本想說,自古只有國子監是官學,哪能全部包辦教育呢?但畢竟剛認識,不宜討論涉及國家大政的問題,轉而問道,「何為基礎教育?何為高等教育?」
「若將一個人的學問分設等級,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曰小學,曰中學,曰大學。小學和中學,都可視為基礎教育。凡是一個正常的國民,都應接受基礎的教育,這樣才有進入社會的資格,成為一個可以高效奉獻社會的人。至於高等教育,則是為少數精英開設的,供做某一方面之專業研究,課程之設計,要分科而設,即使如數學,也會分為許多分支,學生擇一而專門研究,以期超越前賢。而不似基礎教育,人人所授課程都是一樣的。」
「明白了。自然要先重基礎教育。」陳超想了下答道。
「可是,普及基礎之教師,卻要從大學來培養。俗話說,自己有一桶水,方可授人一碗水。一個中學生,最多可以傳授小學生。是不是?所以,要辦好基礎教育,必須先辦好大學教育。」
「可是,沒有合格的基礎教育,大學教育不過是空中樓閣。」陳超似乎更在意基礎教育,「這個話題頗妙。不知龍先生更重視哪個?」
「龍某並無考慮。若以直覺,還是先抓基礎教育為好。這就像蓋房子,總要先將地基打好才行。實際上,龍某不過是比陳先生多走了幾個地方,若論見識,龍某遜陳先生遠了。」
「龍先生過謙。所謂見多才能識廣。許多陳某苦思未解的問題,先生片言隻語便令陳某茅塞頓開。得遇龍先生,陳某幸何如之。」
一直在門外聽叔父與客人談話的陳淑終於忍不住,一掀簾子進來,「那你,在美,那個什麼美國,念過什麼階段?中學還是大學?」
「淑兒!今日你真是不成話,枉我對你的教誨了,還不給龍先生道歉?」陳超沉下臉。
「無妨。」龍謙微笑道,「我沒有念過大學。中學是念過的。」
他的話打消了女孩子的窘迫,陳淑撲閃著大眼睛,「你說的數學,是什麼學問?」
「哦,想來私塾時不教授數學的。我問你一個問題,從一加到一百,合計是多少?」
陳淑是個喜歡各種新鮮事物的女孩子,叔父的鋪子她也常去,賬目是見過的,聽龍謙出言考她,竟未生氣,而是撲閃著眼睛去心算這道極為簡單的題目。
「不要算了,是五千五百。有空你可以驗證。數學就是研究數字規律的學問,乃是一切自然科學的基礎,沒有數學的支撐,任何學問都是空中樓閣。」
「你早已算過,是吧?」
「這道題不能用笨辦法算。」龍謙看女孩子是懂一點數學的,「九九乘法表也用不上,其實你只要將首位兩個數相加,就會發現每組數都是一百零一,一共五十組,自然就是五千零五十了。這種題目,在美國的小學中算不上難題,七八歲的孩子就會做了。」
江雲是極聰明的人,很快就反應過來,臉上便浮現出得意的微笑,而陳淑還在那裡苦思,陳超感到好笑,似乎忘了侄女剛才的無禮,「淑兒,龍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這下知道了吧?」
「你笑什麼!賊兮兮的,看著討厭。」陳淑一眼瞟見坐在門邊的江雲臉上的微笑,還以為是在諷刺她愚笨。
「俺,俺沒有﹍﹍俺也是剛想通,這個法子可真巧妙。」江雲還沉浸在解破題目的快樂中。
「好了,快去幫你嬸娘弄飯,我們都餓了。今兒,我要跟龍先生好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