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烈日對大地格外酷虐,天空臉色蒼白,樹葉焦枯,憔悴中透出絕望。暴曬之後,團團烏雲進駐我的視線,在空中安營紮寨,衝出重圍的一抹朝陽,像拔出劍鞘的利劍。房門吱嘎吱嘎戰粟作響,一股風彷彿要揪起整座城市,狠命地搖晃。
「這叫罡風!」劉文弟迎風挺立著,風已將他的一絲不亂的頭髮扯得雞窩一般,我站在他身後,覺得這個雄偉的男人像一座山。
這裡是香港太平山頂,羅剎此時已到了廣州,作為大圈的代表去與龍騰會對話,而我將要在這裡與呂鳳見面,說服她完成這場婚姻,然後,完成大圈一統中國黑道的宏圖大計。
「他們來了。」
我遠遠看到,沿著曲折山路,幾台黑色奔馳迤邐而來,中間車裡坐著呂鳳,她身邊有個老者,滿臉嚴肅不停在同她說著什麼,呂鳳一聲不吭,鐵青著臉。雖沒見過,但我也猜到,那必然是她的父親,呂孝先,新義安目前最有權力的人。
劉文弟在我旁邊道:「我相信你懂得處理這件事,剩下的交給你了。」
很快,奔馳在我們身邊停下,呂鳳和呂孝先前後走下,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個陌生人,我理解其中的含義,她在恨我。她走到我面前,眼中慢慢湧上淚水:「我以為……你會保護我。」
我無言以對,只好說:「有些事我沒想到。」
「那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嫁給司馬郎,然後與你做對地下情人?」
「我不知道。」
她揮動手掌給了我一巴掌,我一動未動,劉文弟在一邊看在眼裡,把頭扭向別處,這時呂孝先上來了,他穿著黑西裝,面無表情,像一個普通的老人,他對自己女兒的所作所為也無動於衷,只是與劉文弟打招呼:「劉總,還是你有辦法啊。」
劉文弟微笑:「走吧,我們不要打擾年青人聊天。」
呂孝先憂心忡忡看了女兒一眼,想說點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說,與劉文弟走到遠處的車邊,小聲地商議著什麼。
我扶住呂鳳的肩:「他們有沒有對你不好?」
「誰對我好過?」呂鳳背過身。
「我想你是同你父親在一起,所以我覺得我不便出面。」
「父親!」呂鳳這兩個字仿如從牙縫中蹦出來,帶著濃濃的恨意,令我的心都有點發寒。
我深深吸了口氣:「我猜想,你同你父親之間有些矛盾。」
她沒有說話,只是臉色越來越蒼白。我繼續道:「我也是憑著你在市場獨自一人瞎猜的,我想這種矛盾可能超越了你和司馬郎之間的矛盾。」
「你說得對,但不全對,除了父親,我同誰也沒有矛盾,包括你。」呂鳳背對著我,我從她臉頰一側看到她面孔已全白了。
「如果你有心事,可以告訴我。」我有點欠疚:「我會盡力幫你。」
「那你幫我殺了我父親。」她聲音平靜,像說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沉默好久,緩緩道:「他是你父親。」
呂鳳笑起來,她像個瘋子一樣大笑起來,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悲愴傷感:「他是你父親!他是你父親!多麼正當,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轉過身來,我嚇了一跳,她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憔悴和絕望爬滿了她的面孔,眼神像裂開了的玻璃。她長長地吸口氣,說了一番讓我心驚肉跳的話。
「我知道,在中國,以父親為本是最強大的傳統,父親兩個字代表什麼?代表不容置疑的權力,我爸罵我『不肖子弟』,你知道不肖是什麼意思嗎?就是不像的意思,這就是一個父親對自己的兒女最痛心疾首的指責。」
「反抗我的父親,伴隨著我一直成長到今天,他出身黑道,歷盡磨難,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就是一切,就是他的血和肉,就是一萬個女兒一萬個呂鳳也比不上一星半點。他希望我像男孩一樣成長,將來繼承他的大統,但是我的天性和他的責任感水火不容。」
「他教我殺人,教我開槍,教我如果當個稱職的黑道頭子,我沒有興趣,我真的沒有興趣,所以我反抗,我為了不學開槍,用針扎壞自己的手指,用放爆竹的機會手握爆竹炸壞自己的手。我想去工作,找一份自己嚮往的事業,可他粗暴地拽回了我。我曾經愛過一個男孩,結果交往不到兩天他就橫屍街頭。我責問他:你憑什麼管我。他的回答就像你剛才一樣:我是你父親。」
呂鳳頭高高昂起,拚命不讓眼淚流出來:「我父親是我的太陽,我就應該是向ri葵,天天對著他,但是我不,我生下來就是同他作對的,我這顆向ri葵總是想把頭轉到身後,咬斷自己的脖子,咬斷太陽手中的絞索。」
我心驚膽寒,她自嘲地笑笑:「有段時間,我放棄了,我覺得父親也許是對的,至少他愛我,關心我。但門徒會的事情發生後,我徹底看透了他,他那句『大隱隱於市』只是個托詞,把我孤身一人拋在那市場裡,作為給龍騰會的誘餌,使他們把目標放在我身上,而他就可以爭取時間與大圈合作,因為龍騰會早已勢力超越新義安,如果他不先一步討好大圈,他就要死無葬身之地。如今,他成功了,他不知道他的成功很僥倖,如果沒有你,我也許被殺,被輪jiān,被毀屍滅跡都有可能,這場聯姻就成為他的春夢。」
她把目光轉向我:「所以他感激你,劉文弟提的條件他統統答應下來,即使我對他說……我恨陳小虎。」
我扭過了頭,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
她忽然露出一絲淒艷的笑:「其實在市場的日子,我真的很開心,我真像個平凡的女孩,那樣笑,那樣與你逗趣,與你打鬧,吵吵小架發發小火,我愛玩的天性在那時表露得真徹底,從前這都是奢望,我永遠要在我父親和他手下面前擺出一付少年老成的樣子,命令自己忘了自己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女孩。但現在,我還是回來了,我必須充當他擴充勢力的籌碼,放棄自己的生活,因為,他是我父親。」
兩行無聲的淚水從她臉上滑下,我安慰她:「也許……事情沒你說的那麼糟,司馬郎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他會對你有分寸的。」
呂鳳突然轉身,向我大吼一聲:「那你又知不知道,他其實是個變態的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