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城鎮名為赤城,背面三百里外是紅山。它兩面環林,一面臨水。
晌午時分,天氣晴朗,陽光明麗。雖有北風,但行人熙嚷,叫賣喧嘩,增添的生氣硬是驅走了寒意。
城內街面打掃得潔淨,不見一絲積雪。人們喜樹,楊柳居多,房前屋後,角角落落,參差林立。雖是冬季,挺著光禿禿的樹冠,但從那勃然的繁枝中,也能浮想出夏日的婆姿油綠來。
樹影之後,座北朝南的房舍屋簷展露著頭角。它們由土、木、石混合築成,高大、質樸、簡易。
街面上,一些大小長短的攤位佈滿,貨物繁雜。
狼王桐他們進城,隨人流行至街上。
思雨夢對攤位上的貨色並不陌生,火翼都曾給她偷過。她只對那些橫橫豎豎匾額上的字有興趣,恍惚如在哪見過。
很快,她又被飄散四處,不同的香氣吸引住,兩隻眼睛不停地轉著,尋著,小鼻子抽動,貪婪地嗅著。香味很雜,嗅不出什麼是什麼。
狼王桐引著他們穿來走去,來到一條密集著酒家、飯莊的街上。
兩邊露天擺著各式的小吃,圓的、扁的、鼓的,五花八門。
這裡行人最多,男女老少,成群接對,行商獵戶,富貴公子,平民百姓。高矮胖瘦,摩肩接踵,看得思雨夢暈忽忽的,緊靠著狼飛,既驚奇又害怕,這就是人間?人類的世界?
狼飛時常聽父母說起人類種種,但萬沒想到是這個樣子。熱鬧不說,單是人類吃的東西的新鮮花樣,就叫他暗暗乍舌。
這讓他萌生一種念頭,回去一定要父親在五嶺也弄出個這樣的地方,讓所有的狼如人類一般地生活。
他被自己偉大的想法弄得激動異常,目光滿是興奮,恨不得立時將此地的一切搬回五嶺。
他們路過一個攤位,腳步慢了下來。
那攤位上擺著的鍋狀物體裡,盛著一個個白胖的東西,巧模巧樣。一些人正熱氣騰騰地吃著,邊吃邊澆些水狀不同顏色的東西。
思雨夢連連吞嚥了幾口口水,雙腳生生地定住。
狼飛瞧出她的心思,指指那些白胖的東西。
「這是什麼?」
攤主怔了一下,暗自好笑。
「餃子,來幾碗?」
狼王桐忙道。
「麻煩你來三碗。」
「好咧!」
攤主麻利地撈出三碗餃子,擺上蒜泥、醬油、醋、辣椒油等物。
「三位慢用。」
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思雨夢見那三隻碗、碟們漂亮乾淨,亮亮的還有花。它們放在案上深深地誘惑著她。
狼王桐坐在長條板凳上,招呼他倆來吃。他夾起一個餃子吹了吹,蘸蘸調料,小心地放進嘴裡。
狼飛學著父親的樣子,先給思雨夢夾了一個餃子。
在城外,狼王桐叮囑過他們不許用念力來驅任何東西。他們的身份只是從南方過來尋親的。
思雨夢咬了一口餃子,味道有點怪,和以前吃的食物一點都不一樣。
餃子裡面似乎包著一汪水,水裹著香氣,是一種佔據滿口的香氣。它順著喉嚨直奔到肚子裡,立時,週身說不出的舒服。
她笑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狼王桐品著餃子的味道,無限的感慨。
想當年師父帶著他和虹彩、烈陽遊覽天下,何等暢意!
六百多年了,重回故地,早已物是人非……
他心裡歎了口氣。
吃過餃子,他們隨意逛著。思雨夢仍對那餃子流連不捨,走出很遠,還不住地回頭張望。
狼飛明白了銀子的用途,和父親要了一些,見到些希奇古怪的東西便買。什麼冰糖葫蘆、豆糕、夾餅、肉串、豆腐乾、鹹豆、烤雞脖之類。
一路之上,思雨夢的嘴沒有空過,漸漸的把餃子給忘了。人類的食物味道雖怪,卻也是好吃的很,吃得她一臉都是油汪汪的。
冬日晝短夜長,夜幕初落,四野已是蒼茫一片。
狼王桐帶著他們來到一處氣派十足的客店前站下。
匾上名曰「喜來客」。店外兩邊各有一株古梅,花開如雪,淡淡的粉蕊送著暗香,給這裡平添了不少雅意。
店內大堂寬敞整潔,左邊二十幾張桌子,坐滿了食客。
中間是通樓上的木梯,右邊是一個長方形的木質櫃檯,掌櫃的站在裡面只露半個身體。
他正在撥弄著算盤。身後一人多高的木架排滿了方格子,格子裡擺滿了酒罈。
東面牆上掛著張水墨畫,畫上之人長衫、俊逸、翩然,眉宇間一團英氣,右上角豎書著:劍神歐陽錕吾。
畫的前方擺著一張小桌,桌上香火旺盛。
狼王桐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那畫上之人,逕直來到櫃前,取出銀子給掌櫃的,要了兩間帶院的客房。
自從劍陵宮與聖族在燈籠山開戰這一消息傳出,燈籠山附近的居民、獵戶早早遷移別處,而赤城又屬這一帶最大的城鎮,於是紛紛前來投奔避禍。
慇勤的小夥計邊給狼王桐他們引路,邊絮絮叨叨地講著。
這條街面的北邊是處樹林,每家各有劃分,種了不同的樹種。狼王桐他們走進的是座梅林。
白梅紅梅各佔一半。白梅潔如冰雪,俏立枝頭。紅梅如火,星點綴滿樹幹。
梅林積雪未除,使得梅香帶著冷寒。
梅林間新掃出的一條曲徑通向兩間土屋。一窗一門,掛著燈籠,別有一番意境。
推門進去,收拾得極其乾淨。一張大床靠北牆擺放,床邊木桌、小椅、茶壺、茶碗、臉盆應有盡有。地中央一個大火盆,炭火正旺,散著陣陣的溫暖。
狼王桐來到裡間,除了牆上掛了一幅與大堂中一模一樣的,劍神歐陽錕吾的畫像外,陳設與外間相同。
他取出些散碎的銀子給夥計。
「還請煩勞你一ri三餐送來。」
夥計接過銀子,連連點頭。
「這個就包在小的身上,有什麼需要儘管說。」
他下去備飯了。
狼王桐很滿意,這裡清淨,無人打攪,正好歇息,順便聽聽劍陵宮與聖族開戰一事。
思雨夢一直站在裡屋那幅畫前,不過不是看人,而是看那畫上的字,呆立許久,輕輕道。
「天涯孤影寒門行,
五百歲月蹉跎輕。
至酒黃昏折月桂,
天地悲憫世人心。」
狼飛又驚又喜,一下子把思雨夢抱起。
「雨夢,你識字?你識字!」
他激動的聲音直發顫,不敢相信似的,催促她再讀一遍。
思雨夢目光茫然,不明白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她卻不知道,世間上有多少化人形的靈物不認識人類的文字,也許這也是人類又高一等吧。
只因為狼王桐的師父是位得道的高人,學識也非一般,加上狽先生的教誨,狼飛從小受益,自然知道識人類的文字是何等大事。
而思雨夢心性單純,又是獨處,如今能通暢地讀出畫上的文字怎不叫他欣喜若狂,比之當年她化人形更為興奮。
當思雨夢重複讀了許多遍,狼飛終忍耐不住,抱起她原地轉起圈來,又向上拋著,忘情地咬著她的臉。
「雨夢,原來你識字!你識字!你識字啊!」
思雨夢被他拋上又抱緊,連連咬了幾口,嚇得傻呆呆的,掙扎都忘了。
狼飛似乎沒盡興,抱著她歡喜地在床上滾動。
「啊!」
思雨夢尖叫了一聲,她被狼飛咬疼了。
狼王桐聞聲趕來。
「飛兒!」
狼飛一呆,慌得從思雨夢身上翻下,站在床邊,低低地叫了一聲。
「爹。」
臉一紅。
思雨夢迷惘地坐起身,一張美麗的小臉佈滿了排排的齒痕。她笨笨地轉動著目光。
狼王桐見兒子的衣衫還算整齊,看得出兩個孩子在玩鬧,轉身yu走。狼飛跳過去抓住父親的手,喜形於色。
「爹!雨夢她識字!她識上面的字!」
也不待父親答話,便要求思雨夢再讀一遍。
思雨夢悶悶地讀了。
「爹,你看,她讀得一點都沒錯!」
狼王桐驚異地望了思雨夢一眼。
修行別的尚可好說,而人類的文字對於他們這些非人類的靈物可謂是天書一般,不是努力勤奮就能做到的,何況她這樣差的資質。
當問起思雨夢何處學來的,思雨夢把自己在玉石台上化身一事說了。
狼王桐微合雙目,感歎地道。
「你在玉石台上讀了三百年人類的文字,這是上天的眷顧啊……」
他終於明白狽先生的用意之深了。
狼王桐望著畫上的人和文字,怔了一會道。
「你們認得這是誰嗎?」
狼飛指了指。
「店裡大堂也供了一幅。」
「你明白這些字的意思嗎?」
狼王桐的目光卻轉向思雨夢。
思雨夢一頭霧水,望望畫,飛快地看了狼王桐幾眼,訥訥說不出話來。
狼王桐不在理會她,只是望著那畫上的人。
劍神歐陽錕吾意氣風發,立於山顛之上,俯視茫茫雲海,大有睥睨眾生之意。
只是身影太過於寞然,所題之字也透著蒼涼。
「天涯孤影寒門行,
五百歲月蹉跎輕。
至酒黃昏折月桂,
天地悲憫世人心……」
天地悲憫世人心?難道這世間只有人類值得悲憫?其他萬物生靈就可以任其踐踏?
狼王桐一陣酸楚,到底是人類呀,何時我狼族能如人類一般呢?
深夜,狼飛與父親在外間睡了。
思雨夢獨自躺在裡屋的大床上。白日吃得太多人類的食物,幾乎沒種食物都有鹽,她口渴得醒來,嗅到外面清涼的雪,念力一動,窗子張開,身行輕盈地躍出,進了梅林伏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吃著雪。
冬雪寒意一激,她清醒了許多。
梅林上方的月亮半掩著臉,浮雲舒展不止。冷厲的北風吹過,滿林的梅香浮動,迎合著白雪,沁入心脾。
思雨夢眼巴巴地望著來時的路,見過的食物清晰地一一閃過,口水不自覺地淌出來。
嘴饞的使她的膽子忽地大了,悄悄向前掠去,興奮之餘略帶著幾分害怕。穿出梅林,緊張的滿臉都是汗水。
正當她欲要翻過面前的界牆時,兩個人類的氣味飄來,思雨夢嚇得躲進梅樹後。
良久,順著界牆西邊走來兩個店裡的夥計,各托著酒罈,行色匆忙。
他們一前一後走了,等聽不見腳步聲,思雨夢才出來,使勁地抽抽鼻子。一股特別的醇香綿綿不絕地從兩個夥計來的方向飄著。
她好奇地疾馳過去,找到了一個帶蓋子的地窖,醇香更濃了。
她用念力推開蓋子,驚疑地望望,嗅嗅,跳下。
這裡是「喜來客」的酒窖,藏著幾半壇的好酒。
思雨夢嗅著嗅著,被酒香熏得發暈,以念力拔去壇壇的酒塞,伸脖子喝了幾口,嗆得她坐到地上,咳嗽得不停。
口舌、心腹、經脈、熱血火燒火燎一般,一種異樣的陌生的暢快迅速流轉週身。她晃晃腦袋,靈光閃動,像是明白了一些事,可剎那間又回到了混沌。
她舔著唇試著飲第二口酒,品出絲酒香的醇厚,接著半壇下肚,少了辛辣,更多的是綿軟不盡的餘香。
思雨夢大喜,開懷暢飲,喝水一般飲盡,漸有了醉意,但仍感到不過癮,又將下壇飲盡,一連二十幾壇下肚,肚子迅速地鼓了起來。
她有些發呆地看著滿窖的酒罈,身體像是要上去,又好像在半空懸著,被風吹得一會東一會西,體內彷彿著起了熊熊烈焰,一浪高過一浪。
思雨夢驚慌地四顧一圈,吃力地一點雙足,急急地逃出了酒窖。
這一動酒勁更猛了,出了酒窖就撲進了雪裡。腦袋一抖,奇怪的是,先前清醒的地方也著起了火,呼啦一下燒成了一片,那種輕飄浮動的感覺又湧了上來,好像還跟著一種勇敢。
冬日的夜風極其冷冽,那些梅花們就在這冷冽的風中開得正歡,淡淡的冷香蕩成了煙波,圍著思雨夢轉著,鑽進她的鼻子裡——
思雨夢使勁地打了一個噴嚏,隨即看到面前站著兩個少年。
他們好像很高,靜靜地低著頭看著她,似乎臉上還掛著微笑。
思雨夢晃晃悠悠站起來,走近他們,歪著頭抽著鼻子嗅著,嗅著,沒嗅出什麼,圍著兩個少年轉了一圈仍沒嗅出什麼。
她最後踮起腳,把臉湊到其中一個少年的臉上,念力一動,雙雙的空袖繞上少年的脖子,抽動著鼻子,仔細地嗅。
那少年看起來極有耐心的樣子,柔柔地道。
「嗅出什麼了?」
思雨夢嚇了一跳,好像沒想到面前的什麼會說話,怔了一下,嘻嘻笑了。
「你是神仙嗎?我叫思雨夢,我是神仙嗎?」
說著又湊上去嗅著,最後鼻尖停在少年右臉頰上的那處胎記上。
「你不是狐狸……也不是狼……你是什麼呢?」
思雨夢糊塗了。
少年抬起手指落在思雨夢左臉頰的紫蝴蝶胎記上,輕輕地劃著。
「你是什麼呢?蝴蝶,還是狼?讓我看看……」
口氣輕浮帶著迷醉,手也不老實了,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滑。
另一個少年一皺眉,低哼了一聲,目光在思雨夢的臉上游移著。
思雨夢仍舊一臉傻乎乎的笑,嗅不出什麼就不再嗅了。
她有點想睡覺了,繼而想起剛才睡過的溫暖小屋,還有好吃的——口水流了下來,身體輕快地一轉,飛掠而去,半點都沒有留戀。
這叫少年一呆,手指仍停在那,半天讚了一句。
「好強的念力!」
另一個少年接下去道。
「好強的定力!」
語氣充滿了嘲弄。
那少年也不生氣,看樣子心情大好,目光仍然望著思雨夢離去的方向,嬉笑著。
「能逃過我紫羽寒的媚心之術,人類沒有,別說是妖精了,她倒是獨一個。思雨夢……畫睛,你說我們跟上去看看好不好?」
被稱畫睛的少年神情一緊。
「他們追上來了!」
紫羽寒一凜,抬眼一望,天際遙遠處點點白芒飛逝,狠狠地道。
「真是陰魂不散,從五嶺追到這來了!他們是劍陵宮的人?」
「劍陵宮的人還沒閒工夫對付我們,他們是二十四橋的人。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