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人類詛咒一般說出的那句話,冰羽嚇得呆了。
如藍揚手一道冰凌自手心激出,打進會智脖頸的經脈。
他頭一歪倒下。
冰羽抽回手,腕上五道深深的青痕。
火翼竊笑,該!你以為你們藍狐了不起呀!
三十八個人類,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離開之時,狼王桐他們合力將洞口用積雪封住。細細看去,如同與山相溶成一個雪墳。
冬日的陽光慘淡,天並沒有完全晴,不時有灰白的雲層湧過。地面上的皚皚白雪直延綿到天際。
東北部,山勢雄偉粗野。
山體生長著松、楊、柳、榆等樹種,綿亙的森林被冬雪覆蓋,一眼望去,磅礡而浩大。
入夜,半晴半yin的天空懸著輪滿月,清冽的月華稀疏地灑進雪林,積雪泛著幽幽的寒氣。林叢遙遠的深處,傳著一聲一聲的虎嘯。
陰冷不止的小風遊蕩著,到處像寒冷窒息的冰窯。
狼王桐在林緣邊選了株古柳。
古柳鐵干粗壯,虯枝盤結,是處歇息的好地方。
他躍上,拂去積雪,招呼著狼飛。
狼飛折些枝條,在三根交錯的樹幹上,搭出個床,脫下外衣平鋪上,看了一眼思雨夢。
這樣的好意,她是懂得的,歡喜地跳上去,不過片刻便呼呼睡著了。
狼飛怕思雨夢冷,緊靠著她,發起呆來。
狼王桐在他身邊的枝幹上盤坐下。他掐著指頭一算,今晚已是十二月十六。
自上次暴風雪一過,與虹彩他們分開後,行了兩三日的路程,途經五六個村子,村村散著人類丟棄的屍體、白骨、兵器、衣物,上空更是飄散著血腥味。
屍體都是被吸乾了精血,扔下的。每一個人類的脖頸上的牙痕都讓狼王桐心一沉。
他隱約中猜到了什麼,暗暗擔憂,偏頭見狼飛眼睛望著某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忽然想到這兩日兒子悶聲不響,有些不對。
「飛兒?」
「爹。」
狼飛應著,卻不動。
狼王桐一怔,摸摸狼飛的頭,溫言道。
「你病了?」
狼飛忙坐好,搖搖頭,看了一眼父親,咬了下唇,欲言又止。
狼王桐慈愛地看著他,握住他的手。
「有心事?」
他很不自然,飛快地與父親對視了一眼,垂下頭,喃喃地道。
「爹,孩兒想問你件事……」
狼王桐微微笑著。
「什麼事?」
他呆了半晌,吞吐著道。
「爹為何對,那個狐狸那樣好?即便是爹的師妹……可……」
「狐狸?」
狼王桐一愣,隨即明白。
與人類一戰,他和虹彩相助互救,兒子少年,難免不生雜念。
「飛兒心裡是如何想的,不妨說來聽聽。」
狼飛沒料到父親會問他,良久道。
「爹不想娘嗎?」
狼王桐一時語塞,臉微微發熱。
「娘在家,一定很擔心我們呢。」
言外之意十分明了了。
「你想說什麼?」
狼王桐見兒子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語氣一重。
狼飛頭垂得更低。他聽出父親不悅,但還是鼓了鼓勇氣道。
「心裡只能有一個……不是嗎?爹……」
狼王桐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你認為爹心裡有幾個呢?」
對父親直白的逼問,狼飛不吭聲了。
狼王桐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
「有些事,你還不懂。」
他頓了頓。
「那個狐狸是爹的師妹,只是師妹。」
狼飛抬起頭,臉色好多了,追問了一句。
「爹,你,心裡有過她嗎?」
狼王桐微怔,淡淡地笑了,卻講起了另一件事。
「每種靈物都有嚴禁與異類通婚的族規,你可知道這是為何?」
「為了延續純正的血統。」
狼飛不加思索地道。
「這是其一。」
狼王桐深深地歎了口氣。
「非人類的靈物即便是化成人形,所生的子女也是父母的原形。這個你是知道的。」
狼飛點點頭。他也奇怪過,為何爹娘是人類的模樣,自己卻仍需要經過修行才能化成人。
「你想想,若是化人形後的異類結合,會生出什麼?」
狼飛啞然,他實在想不出會是什麼。
「你該放心思雨夢與火翼了吧。」
狼飛臉立刻紅了,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們一個狐狸、一個白狼,根本就不能在一起。
他暗暗歡喜,忙問道。
狼王桐苦笑。
「大概這天下,就屬人類特別了。他們血統神異奇特,凡化出人形的靈物,無論雌雄與之結合,生出的孩子都是完完整整的人類。」
「那不是更好嗎?省去化形了。」
話一出口,狼飛就知道錯了,意外的是父親並未責備,而是說出另一番話。
凡能化人形的靈物,都是天資聰慧,若全配了人類,其種族自然一代不如一代。最終,不言而喻。
大凡靈物完全化人形後,心性如十二三歲的人類孩童,然後如人類一般長大,二十左右歲便有別普通人類了。
只要靈力增強,容貌依舊年輕,當靈力不再精進時,便也和人類一般,逐漸衰老死去。
而妖精的百年道行,才抵得住人類十年的修為。
狼飛聽完父親一席話,百味湧集,酸酸澀澀,好半天卻道。
「爹,什麼是活著呢?」
狼王桐臉色一變,伸臂摟住兒子,極是疼愛地道。
「爹跟你說了這麼多,只是要你懂得天地之寬,世間之大,匆匆數載,我們過客而已。活著就是活著,是生靈的本能和天性,你不必思慮太多。」
狼飛目光一chao,緊緊依偎父親懷裡。
這一刻,他感到自己仍是個孩子,只有在父親身邊才塌實。
許久,狼飛趴在父親懷裡睡著了。
狼王桐一動不動,手臂緊緊擁著兒子,久久注視著那輪滿月。
夜深了,寒冷透骨入髓。北風一起,滿林充斥著尖嚎、嗚咽之音。
狼王桐仍半臥著,右手掌貼在狼飛後心上,將靈力源源不斷注入兒子體內,為他抵寒。
驀地,一聲淒厲的長嚎,破雪斷風地穿來,直插心窩一般。
狼飛警覺地一抖,睜開眼,見父親示意別出聲,點了點頭,再看思雨夢,她不知何時蜷曲在自己雙腿上,睡得正香,心裡不覺一甜。
那長嚎過後,跟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惶恐至極的嘶喊,自林外由遠漸近傳來,還伴著不間斷的慘叫,血腥味頓時籠罩了上空。
狼王桐駭然,向狼飛招手,身子彈了出去。
狼飛會意地抱起思雨夢,足尖輕點,隨著父親無聲息地飄逝。
父子輕得半絲雪塵也未帶起。
他們閃到一株古松冠後,懸空佇立。
雲散去多時,滿月的清輝映得雪地格外清亮,到處冒著寒氣。
林緣外,方圓百里生長著片片的低矮灌木,均被厚雪覆蓋,露出星星點點的頭,白雪一襯,像撒了層稀疏的黑豆。
大群的人類在雪上狂奔,撕心裂肺的喊,可怖得啊啊怪叫。緊隨其後的是一個披散頭髮的女子,白衣黑髮,鮮血淋漓。
她長嘯中夾雜著瘋笑,吆喝著趕著人群,時不時頭一擺,一個人類自動送到她嘴邊——
「嗤!」
一口下去,極輕微的聲音卻似乎響著骨肉分離的撕裂聲音。
那人類就像瀉了氣的球飛快地癟了下去,薄的像張紙,風吹得飄飄忽忽。女子鬆口,被吹揚到後面去了。
像他這樣下場的人類,女子身後稀稀拉拉散了一地,雪地上像給打上了補丁。
狼王桐感到了窒息,由心往外的寒。
狼飛抱緊了思雨夢,手腳冰冷地抽了幾抽。
女子像驅趕著羊群一般,吆喝漫罵,狂笑瘋癲,長髮衣袖獵獵而響,張牙舞爪。
人數逐漸減少,直到狼王桐他們面前,僅剩了三個人。
其中一人不知哪來的勇敢,猛地回頭擊出一拳。
女子愣神之際,面門被打中。
那人呆了呆,沒想到能打中,一時欣喜若狂。
雙臂風車般輪轉起,飛快地打去。
女子像是見到了好玩的東西,甜甜地笑了,嘴角的鮮血欲滴又止。
她突地雙手一併,抓住那人一點一點地撕啃。
那人痛苦、淒涼無助地叫了幾聲,住了,扭動掙扎的身體也隨著血流的噴湧停止。
狼飛一陣陣噁心,懷裡的思雨夢忽然大叫了一聲。
他忙低頭,見她滿臉都是汗水,目光茫然、焦灼,又無比的惶恐。失聲道。
「雨夢,你怎麼了!」
思雨夢連連疾呼。
「痛啊!胸口痛啊!」
她只覺兩股溫熱的氣息在胸口處一頓亂攪,時匯時分,像要衝出來一般!
她臉色煞白,身體如同在水裡撈出,全是汗水。
「雨夢,怎麼了!怎麼了!」
狼飛顧不得躲藏,翻身落到雪地上給她輸靈力。
思雨夢卻飛起兩丈多高,狠狠地摔進雪裡,痛苦地翻滾著。
「雨夢!」
狼飛欲要奔過去,被狼王桐一手拉住。他半眼也沒有瞧思雨夢,目光緊緊盯著那食人的女子。
女子甩手把未啃完的人扔掉,怪異地望著狼王桐,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詭異至極。她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
狼飛眼裡全是思雨夢。只見她在雪地裡翻身打滾,痛不欲生,他心疼地一遍一遍哀求著父親。
「爹,求求你了,放手啊……」
狼王桐反而將兒子抓得更緊了,面色沉重,步步後退,雙眸從未有過的森寒。
「痛啊!痛啊!」
思雨夢叫得嘶啞無力。
女子斜瞥了一下思雨夢,目光閃過一絲驚異,但很快視線定在狼飛身上。
「狼王桐,你兒子長大了?」
狼飛像被這句話狠敲了一棒,愕然地,硬硬地轉過臉看著女子,她,她認識爹……
狼王桐抓狼飛的胳膊又緊了緊,艱難地吞嚥著,張了張口沒說出半個字。
「哈哈——」
女子仰面縱聲狂笑。
「你不認識我了嗎?狼王桐!我是月魔!我是月魔!哈哈——十四年了,十四年了!你兒子長大了!長大了!」
「狼麗!」
狼王桐澀聲地吐出了個名字。
女子一震,冷哼道。
「好!好!你還記得,我也沒忘!我什麼都沒忘!」
她雙手一招,剩下的人類飛似的退到了她的身邊。
那幾個人類見女子與狼王桐講話,只顧著拚命地跑,可在幾尺厚的積雪上,跑是極費勁的,沒多遠又給弄了回來。
「我是月魔!我是月魔!」
女子瘋傻地大笑,當著他們的面吸光了人類的血。
狼王桐眉頭皺了皺,額頭滲出了汗。
女子吸完血,大笑著飛馳而去,很遠還聽見她的聲音。
「狼王桐,我什麼都沒有,沒忘……」
狼王桐虛弱地鬆開狼飛,身體微微發抖。
狼飛扶住父親,輕輕地問。
「爹,爹,你沒事吧?」
狼王桐微微搖搖頭。
狼飛稍稍一遲疑,掠到思雨夢身邊,她直挺挺地躺在那一動不動。
「雨夢!雨夢!」
他心慌意亂地抱起她,邊搖邊喊。
思雨夢「呀」的一聲睜開眼。
狼飛歡喜地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雪。
思雨夢低低地啜泣起來。
狼飛安慰著。
一邊的狼王桐厭惡地看了思雨夢一眼,沉聲道。
「我們走吧!」
經過一番的折騰,思雨夢全身乏力,軟軟的站著直晃,狼飛索性抱起她跟在父親後面,問她怎麼一回事。
她一臉茫然,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兩股溫熱的東西衝擊著胸口。
狼飛不明所以,快步來到父親身邊,求狼王桐瞧瞧。
狼王桐眼也不抬,手探過來,在思雨夢脖頸上停了半刻。
「不礙事!」
繼續走路。
狼飛看得出,父親厭惡思雨夢。他也知道思雨夢確實笨傻些,可從第一眼見到她那雙清澈靈動的眼眸時,就再也無法放下了。
雙臂抱緊了思雨夢,狼飛目光堅定,他不在乎誰厭不厭惡她,他是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
思雨夢從未有過的乏累,狼飛抱著她沒走多遠,她便閉上眼睛誰著了,不時響起了鼾聲。
狼王桐緊縮著眉頭,止住腳步,回頭看了看。
狼飛緊張地望著父親,結巴地道。
「爹,她,她累了。」
狼王桐無奈至極地苦笑笑。
「她可真是幸福,能吃又能睡。我們也歇歇吧。」
狼王桐實在是心疼兒子,找了株半臥的枯樹幹,拂去積雪,坐了。
狼飛挨著父親半倚著,一時無話。
東方破曉,一縷晨曦迸射出來,天邊紅暈生著暖意。
沒有風,乾乾巴巴的寒冷,雪都快凍僵了似的。
他們上路了。
狼王桐緩緩行著,當狼飛問起那噬人的女子時,他輕輕歎了口氣,簡略地講了。
那女子名叫狼麗,是狼王桐所在狼群中道行最深的一條雌狼。出山遊歷後,鍾情上一個人類,身心相許,後被逐出狼族,一年後成為月魔,遭到那人類的遺棄。
狼王桐身行一頓,疲憊地道。
「月魔是種淬煉的珠子,已有了兩千多年,其中的情景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它僅能寄生於純正的狼的血統體內。一旦有了它,每月月滿前、中、後三日發狂噬血,功力猛增,又偏喜人類的血。月魔無藥可解,反噬力也大。唯一的途徑就是找一個修為深厚的狼,將月魔珠移進對方體內,自己才可以解脫。但那時也幾乎被反噬得奄奄一息了,再加尋仇、除妖的人類,下場可想而知。」
他目及遠方,索然。
「狼若成為月魔,活著也與死沒什麼分別了。」
狼飛小心地問了一句。
「爹傷害過她嗎?看她那樣子像是極恨我們的。」
狼王桐沉重地道。
「狼麗和那人類有了孩子。」
「那孩子是人?」
狼飛驚訝地道。
狼王桐點頭。
「確實是完整的人類嬰兒。當時狼麗已成為月魔,被無數人類追殺。聽說月魔珠剛進體內還發揮不出多大的威力,是追殺的最好時機。偏偏這個時候,狼麗來五嶺找我,要把那孩子留在狼族撫養。我沒有答應她,她懷恨在心……若是普通人類的孩子也就罷了,可這孩子的父親是個身份、地位極高的人類,我不能給狼族帶來禍端。更何況狼麗在懷那孩子時就已經是月魔了,孩子自然也繼承一部分月魔的法力。據狼麗說,孩子生下來被他父親砍了一劍,雖未送命卻也傷的不輕……孩子的父親都不想留下,我又如何敢將他收在狼族中。狼麗臨別時惡狠狠對我說,『你也有兒子!』……」
狼王桐說到這裡,停住了。
以後狼麗再沒有踏進五嶺半步,狼王桐也只是從出山的小狼們聽到些關於她的一些事。
如今意外地相遇,當年狼麗那句話又一次響在耳邊。狼王桐也不太明白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若把它當作狼麗的一時氣話,可又直冒寒氣。
無疑,狼麗的那句話詛咒一般,深植於狼王桐的心裡了。
「那人類是誰?」
狼飛一臉的好奇。
「他就是當今劍陵宮的大公子,歐陽餘子。」
狼飛沒有多少驚異。
他還沒感覺到劍陵宮的聲望、名氣多麼多麼的大。儘管父親多次提過劍陵宮,他也剛剛遇過劍陵宮的人,但在他的印象中,這些還是比不上父親的狼群。
倒是對那個孩子,他顯出了熱情。
「爹,昨夜沒看見她帶著孩子,不會死了吧。」
狼王桐邁著步子,不經意地答道。
「那孩子算起來該有十四歲了。至於狼麗月魔發作時吃不吃自己的孩子,誰知道呢。」
狼飛意猶未盡,少年的獵奇心思迫使他追問著父親,可還有這樣類似的事嗎?
狼王桐隨口把歐陽炎炎的事略講了。
狼飛大感有趣,特別聽到歐陽炎炎的父親是劍陵宮的二公子時,忍俊不禁,取笑一番,兄弟兩個,一個跟狼一個跟狐狸,弄得不明不白。唉!唉!
聽到他如此的感歎,狼王桐詫異地看了兒子一眼,被他的那種孩子氣感染,展顏,溫和道。
「放她下來走走吧,前面有座城鎮,我們去品品人類的美食。」
狼飛見父親來了興致,大喜,喚醒思雨夢。
思雨夢沒精打采的樣子,當聽到狼飛說起去吃沒見過的人類食物時,立時雙眼亮了,渴望的小臉紅撲撲的。
狼王桐見了直搖頭,也不理會,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