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始料未及,驚訝迷茫惶惑統統隨著酒意湧入他暈沉沉的頭腦裡,一顆心早已被她攪得亂了。他像不認識刺刺一般地呆著,不敢想像這一個小小姑娘竟在方才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可恍然他又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因他又何嘗不知刺刺本就是這樣一個什麼都敢說的人呢?
「刺刺……」他手足無措地看著這個抱著枕頭哭到不敢露臉的她,再是堅硬設防的心也要一瞬間潰碎了。「你聽懂了嗎」——刺刺,我怎麼不懂。我如今怎麼不懂,你只想叫我知道,縱然你也明知與我終只能止步於此,卻從不後悔在這段時日這樣陪伴了我——我怎麼會不懂,因為我自己也是一樣,也只覺這一生最值得珍念的時光,莫過於與你相伴。可是……
——所有的美好之後,總是這麼跟著一個「可是」的。但他卻恨極了這個可是,恨不能永遠不要去想那些可是。
「刺刺,是我不好,你……你別哭了。」他抬起手來,卻不敢往她肩上放。
這樣無力的言語又有什麼用。刺刺悶在枕頭裡,嗚嗚地哭著。「我就是不懂……」她猶自斷斷續續、不清不楚地說著,「好端端的,你總去……總去難過些什麼啊?我都……我都沒怕,你……你在怕什麼啊?」
君黎心內又是一痛。是啊,你想的一切到那些快樂為止,我卻……我卻不得不想得更遠更多。可我如今又怎敢說自己那樣是對的,是為你好——若真是為你好,怎麼竟又令得你難過,令得你在我面前,流下淚來?
她哭得愈凶,上氣不接下氣。君黎手才剛試著拉那枕頭,就被她覺到了忙忙用力掙了開去,依舊緊緊壓在自己臉上。
「刺刺,不要哭了,要悶壞了。」君黎是真的沒了辦法,「我不難過,不難過了可以麼,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
他用了渾身解數哄她,可他那「渾身解數」,卻也平平無奇到可憐。刺刺悶了自己只是拚命搖頭,哪裡理會他這般聽來都不似真心的言語。
「你……你是要逼我啊?」他既急且氣,「你要我……你要我怎樣?我不想你哭,不想又讓你哭,我……我……」
他說到無話可說,忽地張了雙臂將面前的小女孩子連人帶那枕頭狠狠一摟。他不願承認自己其實早有過不知多少次那樣將她緊緊摟住的衝動,可卻從來未敢,一次都不曾真的這樣做過——而今日她哭至如此,他不知除了這樣抱她,又還有什麼能讓她平靜,也讓自己解脫?
「解脫」——終於將她抱在懷裡,是一種解脫嗎?是一種再無可挽回的選擇嗎?抱住她的一瞬,他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那感覺幾乎不是任何溫柔情思,而竟充滿著失措慌亂。可就算失措慌亂,甚至還夾雜著那麼一絲二絲的悔怕,他也已不能再重新將她推開,假裝這一切並未發生過了。
懷裡的人兒自然更是渾身一顫,那哭聲陡地一弱,真的停住了。
他不知說什麼好,或者什麼都不說才最好。他只知道自己又敗了,甚至比任何一次都更無可救藥。那些最最堅硬的決心原來在她面前都完全不堪一擊,每一次想要遠離她卻不過是讓兩個人愈縛愈緊。那命運莫非真的已經逃不脫了,否則,又是誰在這冥冥之中,偏在他背後施以了這樣用力一推?
刺刺身體終於柔軟下來,一雙目光才肯爬出枕頭之外,怯怯地要看他,可卻又不敢抬頭看他,只能帶著些余泣縮在他懷裡。
「你怎麼敢抱我……」她在平靜下來以後,才輕輕地,難以置信地說著,「你這……你這膽小鬼,何時也敢抱我了……」
「……你就只當我今日真的喝得醉了,」君黎喃喃說著,聲音透露了他此刻的六神無主和精神恍惚,「我也當我自己是喝得醉了,不然,我怎麼敢,我怎麼敢……!」
可再是六神無主,那一雙手卻並沒有放開了她。刺刺安靜了少頃,忽地也將雙臂一伸,反手往他腰上一把摟住。
「就算你不敢,我也敢的。」她帶著些狠惡惡的報復之態。
直到許久許久以後,君黎也未能忘卻這一刻心裡的感覺,可他卻在許久許久之後,都始終沒能找到任何字句來形容。那似乎是摻雜了他所知的所有味道——那般美好,偏又那般苦澀;那般快樂,偏又那般無奈。那所有的感覺似乎都揉在一起了,變成一種無法言喻的鑽心之觸——那是她的名字,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利刺一般深深扎入他心裡,與他那一切悲喜命斷相伴,不死不休。
刺刺抱了他,聽君黎不應聲,心中又微微忐忑。「你又生氣了?」她低語。
「沒有。」君黎苦笑。
「那你現在心情還是不好麼?」刺刺訥訥追問。
「……好了。」這倒是句實話。無論這樣的收場是不是他真的想要的結果,可那鬱鬱卻真的消退無形了,就算再要他難過惆悵起來,都好像難過惆悵不起來了。
「那……」刺刺才嘟囔道,「為了叫你高興點,卻把我害得大哭,你要怎麼賠我?」
「賠你?」君黎不無頭大,「總……總不會要我也哭一場給你看看?」
「誰要看你哭!」刺刺從他懷裡一坐而起。「哼,我要你答應我兩個條件。」
「這麼快條件都想好了?」君黎後知後覺地露出幾分無可奈何。「你不會是蓄謀已久了?」
「總之是你不好,就該答應我的。」刺刺悶聲,「再說,我又不是要提什麼無理的條件,頭一個是——你以後再也不准對我那麼凶,不准沒來由的就罵我吼我——這個條件總算合理?」
君黎想起自己果然是沒來由對她那樣厲聲喝斥,也覺慚愧無已,點頭道:「好。」
刺刺吸了吸鼻子,露出一笑。「嗯,第二個條件是——你要答應我,以後不准沒事就一個人東想西想的。明明沒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可你忽然就自己不高興了——我看著你這樣,我都不開心。」
「這個……」君黎猶豫了一下。要自己不吼她還可以,可要逼這個一貫想得很多的自己不去想那麼多——還真的沒那麼容易。
「答應不出來了?」刺刺嘟著嘴看他,「所以我今天的話是白講了,哭也是白哭了?」
「不是的,刺刺,其實是……」他第一次嘗試著開口,要向她剖白一些自己的內心,可話到嘴邊,卻變得不知從何說起。
刺刺見他為難,「那我問你,若明天我們就要死了,你可還會有那些所謂的憂思焦慮?」
「胡講些什麼!」君黎皺眉,「別說這般不吉利的話好麼?」
「我只問你會不會還那麼多顧慮呀!」刺刺道,「我爹常跟我說,他就一直是那種想得很多的人,一直都有好多好多顧慮——所以很多時候也並不愉快。可是他說,他最後也並不比那些想得少的人能多避去些什麼災劫、多得到些好處,因為那些總是想著的,未必發生了;就算發生了,也未必和想像的一樣,好多時候事先想好的對策都沒有用,反倒是見招拆招,倒也沒哪件事解決不了。我們一路過來遇了這麼多想也想沒想到的危險,到現在不也是好好的嗎?」
她見君黎還是不語,臉上露出一些無奈,手往他手背上輕輕一覆。「應不出就算啦,不要反又被我弄得不開心了。」她笑了笑,「反正你今日好了就好——往後若再像今日這樣啊,我也總會有辦法的。」
君黎看著她。她這番言語反倒顯得他像個小孩子,而她是十足的大人,來哄他、遷就他、照顧他。刺刺已經站起來。「你早點休息,陸大俠還在下面等我,我要快點走了。」
「刺刺。」君黎反手,將她柔軟而溫暖的手握住。「我……我不是不肯答應你,但……」他停頓一下,「你……給我些時間好麼?讓我想想清楚。我知道一切責任在我,我卻也不想再反反覆覆了。」
刺刺面上騰出幾絲輕紅,或許是源於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或許是源於他話語裡的那種鄭重。他要去想的,絕不僅僅是她的那一個條件的答應與否?他需要花時間想的,該是關乎他與她的將來——他與她的一切?
她知道他是怎樣一個拙於表達的人——至少在這件事情之上,在她面前,從來如此,可也因此,他若說出什麼來,才足夠認真——所以,他如此說,她已經足夠感動。「我知道你還沒有想好,定要些時間的。」她低著頭,不無羞怯,卻也一樣鄭重,「我只要你知道,我從來是將這些與你一起的日子,當作上蒼給予我的恩賜——每多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快樂。所以你……你什麼都不必顧忌,只作你最想作的決定就好了。」
他點點頭。那一隻手從他手心裡滑脫出去了。她走了,可一室裡的半明半暗都像淌滿了她的溫柔。
他獨自坐在床邊,心才開始跳得快了些,像是種滯後太久的回應。不知到天明回想,適才的一切是不是恍如一夢,仍然無法改變自己往日的決定?
他吹熄了燈,慢慢地脫了鞋襪和外衣,躺到床上。那枕頭還濕著,儘是她的淚。刺刺,若似你說的,真能確定地知道我們只能活到明日,那倒好了。我那些憂悶迷惘,不過是不知未來的劫難要從何而生,向誰而生。我連至親父母的面都不敢見,又要怎麼如你所說的那般,「什麼都不必顧忌」?
心頭終究仍是亂麻一片,可被這屋裡殘留的溫柔包裹著,卻已不是適才獨自飲酒時的心情了。他知道,她是出現在他黑漆漆的命運裡那樣一盞無可替代的明燈——若沒有這盞燈,他相信自己會一直孤獨沉在這黑暗裡直到此生終結——可唯獨,他又如何知道若追隨這光明而去,終會將自己引向何方?這片看不到邊的黑暗,最終又要將那光明置於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