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得是朱雀的聲音,微微一驚回頭。
朱雀不涉朝議,一早離府據言是去太上皇府中,卻也不知何時到了此地。君黎要在此候著,原不懼旁人,獨憚朱雀。只見朱雀眉心一皺。「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隨便走走,便到這裡了。」君黎只得道。
「回去!」朱雀只道。
「只是……透口氣,午前定回。」君黎心神似乎不寧,抽著空瞥了眼宮門處,人卻站著不動。
卻見垂拱殿外,忽隱隱然又走出了三四個人來。走在最先的紫服官員,原來正是夏錚。是時雨下,可他走得卻快,全然不顧身後還有人追著要給他打傘;隨後慢慢走出的,卻有太子趙愭、次皇子慶王趙愷。兄弟兩個自打著傘,並排而行,踽踽而語,不知說些什麼。
君黎一見夏錚,心裡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他看來無事,自己那般預感看來不過無稽;愁的卻是他不知何故,卻偏走得遲了。
心念轉動間才意識到朱雀仍在一邊,面色不豫,連忙道:「師父莫怪,那這便……這便回去了。」
朱雀只是看著他。他不知這道士是否意識到了什麼,因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來這裡看這一眼。只不過,在他眼裡,如此情景,卻是另一番含義,他料想君黎是決計不懂的。
縱然不看,一切,應也已成定局,就算君黎發現什麼,也翻不了天去了。朱雀昨日便聽聞今天朝議是皇上特地吩咐人叫夏錚前來的了,他知道今日之議,一定會與他有關。
——太子自從對夏錚起疑以來,便四處搜尋著他「圖謀不軌」的證據,只可惜,夏錚一貫清淡為人,沒太多漏洞可抓,最多也不過找到些夏琝往日裡飛揚跋扈的小案子,比起他們想安的罪名,卻也不值一提。摩失固然希望婁千杉那裡能帶來更多證據,可朱雀哪還會讓他們得了實質性的把柄,口說自是無憑。一眾人沒辦法,原打算讓太子效仿先前朱雀所為,逕直去皇上那裡告黑狀,想想還是罷了。一則太子年輕,臉皮未必夠厚,大概比不上朱雀說謊時頭頭是道,萬一被反問一兩句,偷雞不成蝕把米則糟;二則如今可是有對手,萬一皇上一轉頭去問了恭王,或是問了朱雀「你們怎麼看」,那豈不是要被拆了穿,被倒打說太子「剷除異己」,豈不又是樁弄巧成拙的事情。
太子一夥自己窩裡假想著種種困難商議了許久,將事情拖了約有半月。恰好謝峰德再來尋摩失,太子自然將他一同召見,言及夏家,他倒出了個主意。
「只是要除掉他的勢力,那麼我們只要那結果便好,未必在意用什麼手段。如今夏家的勢力都在臨安,只要他一離了臨安,還算個什麼?」
「但怎樣才能讓他離了臨安?」太子反急,「沒個理由,父皇怎會貶他去別的地方,這不還是我們原來說的事情麼?」
「未見得是要貶才行,擢陞官爵卻派離了京城來個形褒實貶,也不是不行。只要他一離了這地方,不是在下吹噓,要他怎麼死都可以!」
太子眼珠一轉,道:「這話倒不錯,咱們去翻翻往年的本子看,找些他往日裡做的事,乾脆去歌他功頌他德,再找一處好地方,尋些與那『功績』的瓜葛,讓父皇派他去那些地方做個『好官』。」
「自然他是到不了那地方的了。」謝峰德冷笑道。「山高路遠,嘿嘿,路上出點什麼意外,說起來也不是皇上本意。」
「嗯,地方須得愈遠離青龍谷愈好。」摩失道。「否則被青龍教知道了,怕也下不得手。」
幾人私裡商議定了,便依計行事,還真翻出去年一個二皇子趙愷上奏的關於南方春耕之事的本子,提及夏錚於此也有功勞。太子不敢造次,還特地作出虛心求學的樣子去尋了自己這二弟談這本子。趙愷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實,自料不到他有旁的目的,便也知無不言。太子回來與眾人一合計,決意將趙愷一起叫上,去向皇上說夏錚的「好話」,而他們給夏錚找的好地方,正是「梅州」——當年那一本中所謂「南方」之地。
這背後一切詳情,今日的朱雀也並不知,可也不需要知。反正夏錚最後何去何從,他終究會知道的。君黎也會知道。所有人都會知道。因為那是一道光明正大的皇命。可所有人知道的時候,都已經無力改變。
雨還是這樣下著。接受了這樣一道皇命的夏錚,到此刻,才真正感覺到了恐懼。
這是擢升,從四品擢至三品。可是人人都知道,臨安城才是夏錚的命。
夏家莊,在這臨安城的歷史,比這個皇城的存在還更久遠。夏家原本不過是比較顯赫的江湖門派。得為大宋命官,不過是自夏錚祖父這一輩起,因為都城南遷,不得不與朝廷相與而開始的。若可以,夏錚倒更願意得來一個奪官還民、解甲歸田之類的處置,只要能讓他不離開這個地方。
他從太子或慶王的眼中都沒看出陰謀的痕跡,可他清楚地感覺到這是個陰謀——然而他果然太鬆懈了防備,竟然到現在,都猜不出背後的人是誰,又是怎樣一步步設計了自己。直覺告訴他——他或許不會有命抵達梅州。
可他不能抗命。這個陰雨的春日,這片紅悶悶的天,原來竟是他逃不過的宿命?
宿命。這兩個字讓他想起了陳容容昨晚上的話。可是他決計不願意去想這樣的禍是源自於自己見了不該見的人。再不該見的人,也是自己的孩子。他愧疚於從未照料他,也無法照料他——若為此故,他覺得一切都是他該得的,可——真要是這樣殘酷嗎?他要怎樣告訴陳容容,告訴夏琝,告訴他莊裡上下的老老少少們,他們要被連根拔起了。他們要……失去這個家了?
聖旨被他揣在袖中,短短一段路,像是抽盡了他的魂魄。一直候著打傘的少監並不知殿內適才的事,眼見人已離了宮門,也只能鞠一躬由他這樣離去,只在轉身時,看見了不遠處也在離去的另外兩傘。
朱雀和君黎也離去了,懷著不同的心思。靜謐的垂拱殿大門,像從沒有過任何故事般,這樣肅立在這片滂沱大雨之中。
聖旨擺在桌上。桌邊,一左一右坐著夏錚和陳容容兩個人。
「消息終會傳開的。終究還是由我先說出來比較好。」夏錚無力地道。
陳容容卻還在仔細看著聖旨上的每一個字,彷彿仍然不肯相信。「怎麼會這樣。」她聲音發顫。莫說夏錚,就連她,她這個並非土生土長在臨安的女人,也已經在這座城度過了數十載的日子。除了這裡,她一樣一無所有。
「亦豐,這聖旨上沒有說要我們夏家舉家遷去梅州,不過任命了你一人。我們……我們夏家莊……可以不必垮的!」陳容容眼圈已紅,似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也知道那不過是安慰。
的確不過是安慰。若一切是有人從中設計,那麼夏錚走了,這一家老小,誰來保障?還不是盡付他人股掌!
夏錚苦苦笑了一笑。「是啊,我在路上已經想過了。皇上要我盡快上任,我想這莊子,只能交給你了,一切擔子,便要你來挑,我……我不知……」
「我自然與你同去!」陳容容決絕道。「莊子一年半載的總還能撐持著,可你——梅州那地方,南蠻之地,山高路遠,再加上還不知是否有宵小之輩要暗算於你,亦豐,無論如何,我不離開你!」
「那這裡怎麼辦?」夏錚反問。「祖上數百年的基業,又交予誰!」
「就算你交予我——我也不過一介女流。」陳容容道,「君方和君超都大了,不論你交給誰……」
話語說到這裡,她忽然似想起什麼,停了下來。
「君方……」夏錚已經喃喃地道。
——君方雖然是大了,可他……並不是夏家的後人。這件原本遲遲拖延未決的事情,竟然這麼快,要放在眼前。
「君方和君超……你知我這麼多年也未能決斷,所以才……才只能將一切交託給你!」夏錚垂目道。「容容,就當我真的優柔寡斷。真到萬不得已要決斷時,反正我也不在,一切就——就由你決定了!」
「由我決定?」陳容容忽然站了起來。「君方雖然不是你的孩子,卻是我的親骨肉,你怎麼放心把這種事交給了我?你怎知我不會偏袒君方?若我……若我真的決定了,你們夏家的基業卻落在了旁姓,你……你甘心嗎!」
她這般說著,卻也哽咽。明知這不是現在該爭執的重點,卻偏偏每一件事都如要加重那悲慼,叫人止不住悲從中來。
「我……我真的沒將他當過外人。」夏錚喃喃道。「我擔心的只是他性格魯莽,而且,常常不夠有男子漢的擔當,才不放心將莊子交給他。若他能改掉這些,我……唉,我又有什麼好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