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腦裡輕輕一怔。他的身心還帶著柴火烈烈之後的餘溫,不希望這麼快失去溫存,可卻也知那樣一夜已經過去了。他以為她終究有些害怕和怨怪才顯得不悅,表情頓時變得有些訕訕,有些羞愧,卻也並不退縮,伸出手去要拉她的手。
婁千杉被他捉到手,原本想掙開,可觸手的掌指那般溫熱,熱到她渾身一抖,一瞬間就確信:他是真的沒有惡意的——也根本沒想過她會有惡意。她放下心來,也放下身體,慢慢地回到他懷裡。
她還是可以殺他,可那個念頭卻竟變得猶豫。這個在她身心皆苦的時候忽然出現的少年,無論如何也算解去了她的些許低落。她……下不了手。
單無意有點膽怯地撫著她,卻不敢說話。這個訥訥的樣子卻讓婁千杉在心裡笑。若你知道你懷裡的我其實一念之差就想要你的性命,想必你一定會識得這世界並非那般單純?就當這是一段露水姻緣罷——我婁千杉,可還是頭一次跟人有這般真正的「露水姻緣」呢!
依偎了一會兒,她扶著他的胸膛坐起來,輕聲道:「多謝你陪我這一晚。我現在不冷了。」
單無意也坐起:「你……你昨日受的傷,好點了嗎?我……對不起,我原不是有心……」
婁千杉看著他道:「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本也不是你迫我的。」
單無意的臉反而先紅了,道:「千杉,你怎可……怎可說這樣的話,你是女孩子!」
「我不是女孩子,我早是女人了,你沒發現?」婁千杉冷笑起來。
「啊?我……」單無意吃了一驚,不敢確定她的意思,卻也不敢有什麼辦法去確定。婁千杉已經將被子輕輕一掀,那淺色的床單,半點血色也無。她很帶著些挖苦的殘忍看著他,道:「看懂了沒有,無意公子?」
無意呆呆地看著,也不知是在看那床單,還是一下子愣住了,無法接受這般事實。她要他不要負她,他也決定了不負她,可她……她不是處子?她的第一次……給了誰?
他愣了一會兒,忽然越發滿面漲紅,一把握住了她肩,帶點兇惡地道:「是誰?是誰!」那表情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簡直有點想要哭出來。
可婁千杉鼻翼微微一抽動,單無意的氣勢就弱了。無論自己是婁千杉第幾個男人,她卻是自己第一個女人——甚至是他心裡暗下決心的唯一的女人。便只是那輕輕一動的表情,他看在眼裡,卻是心裡的一痛。他忽然一把摟過她來,緊緊抱了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是誰,告訴我!」
在這雙臂膀擁抱中的婁千杉並不是沒有一絲兒感動,可是感動算什麼,她有比一萬個感動更重要的目的。
「是沈鳳鳴……」她輕輕地,不動聲色地道,「前些日子在淮陽,就是……我遇見你的那日晚上,他也在陳州,他……他對我……」
她啜泣起來:「記不記得那日原有殺手要害你們?那殺手便是他的人。他要在淮陽接受金牌之儀,你也知道這件事?黑竹會已盡入他的掌握,他的勢力好大,所以我也不敢多說,我只對你說,『過幾日就會好了』,因為我知道過幾日他就要回來江南的。可他……他不知是因為知道我不服他,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就忽然……忽然來找我。我不是他的對手,我……我……」
單無意被她說得心中大憐。婁千杉這一番話可說全無破綻,那裡頭真假摻雜,甚至那一日與沈鳳鳴差一點假戲真做,真要追查起來,也是能說得出所以然的,差別不過在於,沈鳳鳴最終並沒有動她。可這真相也只有沈鳳鳴自己知道,她知道,旁人又怎能知道?單無意昨日聽她說被沈鳳鳴所傷,早是怒氣填膺,如今居然聽她說清白也為他所毀,那滿心的恨怎麼能抑得住?這個才不過在徽州一面之會,稍有過節的男子,就此已成他心頭大仇。——後來回到青龍谷向自己父親說起,雖然好些事情顧及婁千杉的名譽不便說得太明,可談及沈鳳鳴究竟還是流露出了句句皆恨。那種「恨卻又不能說出來」的感覺,令他憤懣無已。
兩個人將沈鳳鳴罵了個夠,天色已經大亮了,單無意才不得不說起自己必須要離開。他非走不可,因為明日日落前,他一定要趕到許家祠堂與眾人會合。他動過邀婁千杉同行的念頭,可究竟還是不敢——他還是怕被責罵。在這個節骨眼兒,程平還不算安全,君黎還生死未卜,眾人大概都在心急火燎地趕去,可他在做什麼呢?若換一面來想,連他自己都想把自己狠狠打一頓,又怎敢把婁千杉帶到他們面前!
他只是暗暗在心裡下決心,他「不負」她。只要事情了了,自己能平安回到青龍谷,他一定把這層意思告訴父母。
婁千杉聽他說立刻要走,心裡就冷了一冷。她可不管他有什麼樣的事,不過是在心裡把涼薄之名也往他身上套了兩三分。罷了。她想。若他真能記著對沈鳳鳴的恨,有一天幫我出一口氣,那便好;若他轉頭就忘了,哼,我原也不指望些什麼。男人——終是靠不住的。
可是無論怎麼想,此刻的婁千杉也想不明白——他怎麼會想娶我?「嫁娶」,這件事,她從來沒想過。就算把她對男人的指望放到最大,最多不過是「不負」「不忘」,那也是因為這少年還小,是因為他第一次嘗到情事的滋味。如果自己是個清白少女,黃花閨女,也許他還動一動負責任的念頭,可自己——自己是嗎?
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將近兩月,她幾乎沒有怎麼憶起過。偶爾回想到,心裡湧起的都是後怕,不解自己怎麼一念之差,就有了這樣一段危險的「露水姻緣」。單無意,那只是一個讓她越發討厭這個破壞了規矩的自己的名字。
大概正因為從沒有想過,所以,「但我想這世上,至少無意是要你的」,聽到這句話那一瞬間,她心裡只覺得好痛好痛。她真的不懂,自己不曾喜歡過那個少年,從來不曾,可怎麼——竟就心痛了?
車輪轆轆,婁千杉、朱雀、君黎同乘在這一車上,沒有人說話,可每個人的心裡,又都在說些什麼?至少婁千杉的心是在嘶喊著的。——你真的不會負我嗎?可我……我卻已經上了這架馬車,已經非負你不可了!你可知就連上天也逼我負你,因為……它剛剛奪去了我們的孩子!我果然不是個好女人,甚至……也是在失去他之後,才知道他竟存在過……!
——可是這樣才好?你是個父母安在、弟妹相親的少年,你那般單純與善良,我與其說是輕視你,不如說是羨慕你,可我卻永遠成不了你,所以,我們有那一夕「露水姻緣」,就已經足夠了。失去這個孩子,我們從此再無瓜葛,兩不相欠,我不來拖累你,你也別來拖累我。你是單家的長子,等娶上一個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女人,自然不會再想起與我的無知荒唐事;我呢?我就繼續不惜一切代價地報我的仇,繼續欺騙、繼續偽裝、繼續利用,繼續……做一個壞人。
對面的朱雀和君黎在看著她。她沉默地看著地面已經很久了。沒有笑,沒有淚,沒有半分表情和言語——他們不知道,這樣的沉默,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的偽裝。在那麼那麼想哭的時候,如此善於偽裝的婁千杉竟然都真的笑不出來。那些想好的討好、逢迎朱雀的言辭,她一句也沒有能夠說。
她以為上天終於眷顧她了,可是原來……原來是上天終於徹底放棄她了。既然如此,她相信,一切都會照著自己設想好的最殘酷的方向走下去的。
馬車走了不過三刻鐘,已經進了內城。
朱雀令車停下,道:「我還有點事,君黎,你先將她安置在府裡養傷,等我回來再說。」
君黎點點頭:「知道了。」
朱雀掀了車簾欲下車,婁千杉才終於抬起頭來,道:「朱大人!」
朱雀回頭。
婁千杉蒼白著一張臉,只道:「千杉多謝……朱大人。」
朱雀面色陰沉的將她再打量了一遍,方道:「你不必對我說多餘的話。你之前是出於什麼目的,現在又有些什麼打算,我都不管。但只要你對我的人有半分不利之心,婁千杉,我也不是不能讓你回到昨日那般。」
這話說來平平,可內中殺意凜然。婁千杉心中不無畏懼,面上還是作了靜然,道:「千杉不會。」
朱雀沒再說話,獨自下了車去。馬車又行,對面的君黎望著她。
他和婁千杉都心知肚明——婁千杉來此內城,對付君黎原是她要做的事情之一。可如今朱雀這句話,明著是警告她想都不要想。不僅是君黎,凡是他朱雀的人,君黎,秋葵,依依——府中上下,甚至府外與他略有交情的,她都不要想動上一動。收留她下來,已經是對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恩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