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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四七此岸黑夜二折始 文 / 小羊毛

    夜色重得快要將人壓垮,而在這樣的夜裡一身黑衣的,又是什麼人?

    還好這件黑衣的主人已經回來了。回的雖然不是家,但客棧大堂的溫熱也足以瞬間融化了覆在他頭髮和肩膀上的薄薄雪晶,把所有的寒冷都騰成一陣淡淡的輕霧。

    他顯得很疲累。正在關門的店夥計看到他,就愣了一下。因為他記得十幾天前他走的時候,好像並不是這樣青透失血的臉色,這樣疲倦消生的臉龐。

    不過愣了一下之後,他還是露出喜色來,道,客官回來了!

    這個黑衣人就也對他回以一笑——原來穿著這樣一身黑衣的人也是會笑的,並且一笑起來,那張臉就一丁點兒冬夜的冷峻肅殺之氣都看不到了。

    他笑得很溫暖,就像生來就是這麼讓人溫暖。

    對了,客官。店夥計搓了搓手,指了指大堂的角落。

    昏暗的角落裡原來還坐著一個人。被黑衣人目光移過來,她才站了起來。躍躍光影中,看得出她的窈麗與高挑。

    他走過去。

    你回來了?——她將語調沉到最冷最淡,說的卻是一句明知故問。

    嗯。這裡太冷,我送你回房去。黑衣男子卻沒有多問什麼,因為不問也知道,她是特地在等自己。

    她卻哼了一聲。我等你到現在,今天的事情,這樣就想算了?

    黑衣男子一怔。哦,今天……對不起。

    輪到她一怔。她還沒有開始發作呢,他今天樣樣阻止她、態度在她看來狠惡得很,她還沒有一一聲討呢,怎麼他就……這麼快就說了句「對不起」出來了?

    那時候——沒辦法。他低低地又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心裡定是憋悶、委屈、難過,只願現在跟你道個歉,能讓你好過點。

    她一下子就完全沒了話,在這裡反反覆覆想著的那些言語,一句也不能用。她只能咬一咬唇,道,對不起什麼,你以為我在生氣?我看是你——你這樣小心眼,必定還在生氣我今天不給你療傷,你裝什麼大方!

    黑衣男子卻搖頭笑道,怎可能。秋姑娘,我那時只是說說,沒真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被稱作秋姑娘的女孩子伸手試探性地去觸了觸他肩上被撕了幾道口子的外衫。……你真的還好,真沒事,真不用我幫你療傷?

    黑衣男子搖頭。

    毒也解了?

    解了。

    她才真的有點沒話講了,轉了轉臉道,那——我可以去殺沈鳳鳴了吧?

    黑衣男子微微變色。你還是非殺他不可?

    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殺他,我——可以不跟你生氣,但可沒說能原諒了他,這是兩碼事,你總不會分不清?

    可是我們不是要去臨安麼。在去臨安與殺他之間,你覺得殺了他更重要?他反問。

    兩件都重要,但他現在人就在徽州,我為什麼又要放過?

    可是他不算是個惡人,我與他相處這一段時間,他幫過我很多,為人也——並非那麼不堪,所以……

    那是你跟他的交情,和我沒關係啊!顧君黎,你不要再說了好麼?好不容易氣平了,我可不想就這一件事,再跟你吵起來,沒完沒了的!

    被她叫做顧君黎的黑衣男子沉默了下去。好吧,我不跟你吵。他半晌才低低地說著,語氣第一次沒克制自己此刻的疲累。

    她才一下子驚覺過來,驚覺自己竟像一直在找個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經很累,只是沒說出來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這事情,明日再說吧。

    顧君黎點點頭。已經很晚,他便將她送回了房,只在臨離去前加了一句:

    別的明日再說,不過你能不能記得,我已經不姓顧,下次別再叫我「顧」君黎了?

    她一呆,還沒來得及作出什麼回應,他已經掩上了她的房門,走了。

    她當然知道顧這個姓于他早已是過去,可是「君黎」這個名字——只有這兩個字,喊起來卻終歸讓她覺得太親密了些。她有點羞於啟齒。

    也許更重要的是,那個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離這塵世的代號。離開了俗世的一切標記,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將重新回到那個他自己的世界。那個,她不能夠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門,從此刻開始他們已經分隔。他回屋將會脫下黑衣,將會挽起頭髮——所有世俗的標記盡皆抹去——他是「君黎」,是個沒有家,也不會為誰停留的遊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事實令她難過。就在他剛剛掩門離去時,她竟會有一種連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的衝動,想猛然將門拉開,再對他說些什麼——可是要說些什麼呢?她懵然倉皇。怎麼我會有這樣的念頭,想將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顧一切,他——會心有所感嗎?

    然而,時光已逝。她究竟膽怯了,倚著門,動也沒動一下。

    夜愈深,她卻連燈都不敢點,只是沉默地坐著,來來回回地深索著那個從來不敢面對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異衝動已經過去,她慶幸自己沒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丟人的事情來,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認自己心裡的想法嗎?往後還會有千千萬萬個他也在場的瞬間,自己能一直克制著自己、逃避著自己嗎?

    是不是自己的師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也曾像自己這樣,坐在黑洞洞的屋裡,想著自己的錯?白師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天大才會去喜歡上一個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錯著,一直不曾回頭。那時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她的這種愚笨,旁人說她聰明高傲,在她眼裡,根本匪夷所思。但現在看來,白霜至少還愛著一個曉得塵世之愛的人——可是自己呢?總是在自己心裡牽掛著揮之不去的,竟是一個出家人,一個道士,不要說不曉得愛,甚至根本不打算曉得!

    她知道,自己願意在這裡等他到今日,只不過因為已經開始貪戀與他一起的時光,就算知道沒有結果,也總是暗暗說「至少還有去臨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許這反而正是更大的錯。白霜的故事還不夠血淋淋嗎?我能承受那最後的越來越痛嗎?我要讓我的結局和白霜一樣嗎?

    萬籟俱寂的夜,只有大雪還在飄。她卻心煎入沸。要離開他,還是不離開他?盼了那麼久和他一起去臨安的路途,想了那麼久他一路都會有的溫潤笑意,要就這樣放棄了嗎?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門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墳頭也已蓋滿了最純的顏色。靜更時分,她站在她墳前,癡癡地看。

    原來情愛是這樣一種不知不覺就來、來了便就洶湧,自己卻一丁點兒都控制不了的東西。師姐,只有你能懂。都說我們是一樣的人,那麼,也就只有這躺在地底,素未謀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裡,此刻有多麼矛盾,多麼搖擺,多麼絕望。

    她撫琴而歌。這夜晚,有誰能聽到她沐著雪,反反覆覆的唱?

    君黎總會在早晨聽到秋葵房裡傳出的泠泠琴聲。但今日是個例外。

    他以為她還沒醒,就顧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個城池都白透了,一貫灰濛濛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鮮活光亮。

    這麼久以來,這還是少有的悠閒。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許久清冽的空氣,直到實在有點餓了,才換了裝束離了房間,去敲秋葵的門。可是沒輪到他敲——門開著,空無一人。

    他心頭一愣,細細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麼都沒有。就有些不祥的預感。

    一邊晃蕩的店夥計見了他,先迎上來道,客官起來了,這有個信是給您的。

    他說著討巧笑道,真是奇了,半個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給那姑娘帶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給公子帶信。

    君黎已經將信接過來,但一摸之下,這信封裡放的,卻又好像不是紙箋。忙忙拆開,裡面果然根本沒有隻字片語,卻放了短短一截樹枝。細看,這樹枝還潮潮的,連帶著信封也潮潮的。反覆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寫了「秋葵」兩個字,用來確認她的筆跡。

    君黎一時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問道,她人呢?還留了什麼話沒有?

    唔,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還特地交待我不要驚擾了客官,等客官起來了再將信給您。小的多嘴,問她是否和公子鬧了不愉快,才賭氣要走,結果她就說了句,「不想叫他為難」。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為難?君黎心裡道。她不要我為難什麼——對了,一定是沈鳳鳴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與沈鳳鳴為敵,也不願為此與她鬧了翻,她怕我難做,所以才決定一個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裡暗暗無奈,卻也不無擔心。沒別的辦法,只能再去沈鳳鳴那裡再兜一轉,看看有沒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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