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顏箏曾聽周嬤嬤提起過,韓王府的戒律堂其實就是一座私牢,犯了過錯的奴婢僕役被送往那裡來受刑罰,掌刑官據說曾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下手狠辣,絕不心軟,只要是被送進去的人,輕則蛻皮,重則丟命,沒有哪個是能完完整整出來的。
她心裡很清楚,自己若是被送到戒律堂,那以她重傷剛愈傷了根本的身體,哪怕只是幾板子下去,就能要了她的命。汲汲營營努力撐到今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所以她必須要在盡量短的時間內,想到一個盡量合情合理的理由,令雲大人相信她的話,情急之中,「葵水」這樣羞煞人的話,便在她打結的牙關間脫口而出。
這理由是她編的,她也不知道眼前習慣將別人的性命玩弄於股掌間的雲大人會不會相信,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無聊到真的去尋個婆子給她驗身,她只知道,這已經是她此時所能想到最好的理由,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解釋她裙邊淡淡血跡的理由。
但剛將話說出口,她立刻就後悔了。
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她若是咬緊牙關一句話都不說,也不過就是被送去戒律堂幾板子了事,反正她原本就不屬於這裡,可她在這群凶神惡煞般的陌生男人面前,說了那樣私密的謊話後再被揭穿打死,那她就徹底成了笑話,說不定她以後會成為周嬤嬤警告後來者的範例,每年新進的美姬入園,她都要拿這話來說一遍以儆傚尤。
左右都是一死,她不想丟了最後的驕傲。
元湛接連往後又退了幾步,語氣刻薄帶著深濃的鄙夷,「真晦氣。」
他挑了挑眉對著羅北辰說道,「這丫頭狡猾得很,她說的話我只信一半,你先將她送回四季園,再派個人看著,她在韓王府,腳又受了傷,若是查實了與這件事有關,再處死她也不遲。紫騎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個闖入韓王書房的刺客,至於這裡……」
漫不經心的語氣驟然急轉,夏暑天竟然傳來絲絲寒意,他輕描淡寫地說,「這些雜草看著真是礙眼,燒了罷。」
顏箏心頭大震,她方才費盡力氣將穆小虎藏在了被叢生的雜草牢牢掩蓋的角落,原以為便是紫騎硬要,她藏得那麼好,也未必可以被尋到,但雲大人卻說要將這些碧草都燒了……穆小虎奄奄一息,身體不能動彈,便是那些人放完火就走了,他也爬不出去的,豈不是會被活活燒死?
但她來不及阻止,也根本無法就無法阻止,喉間的劍鋒剛一撤去,就被羅北辰拎著丟了出去。
羅北辰萬分嫌棄地斜睨著她,學著雲大人說道,「真晦氣。」
顏箏被摔得生疼,腳踝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感,眼淚一下子便從眼角流了下來,她滿眼怒意地望著羅北辰,雖然疼得嗤牙咧嘴說不出話來,但心裡卻恨恨想道,若是她這回能安然無恙,以後一定要找個機會重重回敬一下這個叫羅北辰的粗魯莽漢,今日他將她當沙包一樣丟,他日她也一定要他嘗嘗當沙包的滋味。
她正咬牙切齒地腹誹中,忽聽身後傳來碧落怒無可遏的痛斥,「哪裡來的匪類竟敢在韓王府橫行霸道?拿開你們的狗腿,放開箏箏!」
顏箏轉過頭去,看到碧落正帶著個粗壯魁梧的婆子過來,也不知怎麼得,有一股強烈的酸意從胸口湧上,透過她又添加了傷痕的脖頸一路而上,直達她的鼻頭眼角,她這些日子以來遭受過的所有委屈和苦痛,似乎就在這一瞬間被徹底點燃,她掙扎著撲向碧落懷中,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哪怕知道無濟於事,但她還是忍不住蹭在碧落胸前大聲嚎哭,像個孩子般指著羅北辰期期艾艾地哭訴,「他欺負我!我的腳踝好疼,都快要斷了那樣疼,他還摔我!碧落,他摔我!」
羅北辰臉上有些訕訕的,約莫是從來都沒有見過像顏箏這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分明性命如同螻蟻一般被紫騎捏在手中,竟還有膽量指著他埋怨哭訴,說他欺負她?他被稱作冷面修羅,不僅因為他常年板著一張嚴肅冰冷的臉,還因為他心狠手辣,從不講情面。在他眼裡,男人和女人可沒有什麼分別,對他而言,除了韓王元湛之外,所有的人都只有不用幹掉和必須幹掉的區別,包括他自己。
他望了那粗壯的婆子一眼,沉聲吩咐了句,「送她回四季園。」
便不再理會哭得滿臉髒污的顏箏,衝著身邊的屬下輕輕頷首便匆忙離去。在羅袖飛揚起的那一瞬間,一場熊熊大火便從桑果樹起始蔓延開來,他身後這座廢棄已久的院子,成了可怕的火海,無情而凶殘地吞噬著碧青的綠草高大的果樹以及磚瓦門牆。
顏箏被這景象驚住,她停止了哭泣,任由眼淚鼻涕掛在臉上也不理會,只是呆愣愣地望著那片燒得越來越熾烈的火光,像個沒有生氣的木頭人那般,呆滯而麻木地凝望著那一片火紅。良久,良久,她終於轉過頭去,眼神像是失了魂一般,對著碧落低聲輕喃,「碧落,你不會知道我剛才做了什麼,因為我,將來會發生什麼事……」
穆小虎死在了永德十三年,不會再有揭州山匪,也不會再有飛將軍。
幾年後雀鶻人突襲西北邊境時,不會再有人挺身而出,將那些凶狠野蠻的異族人趕跑,揭州府等不及朝廷的援兵,必將陷落,聽說雀鶻侵犯毗鄰的高昌國時,曾屠盡兩城百姓,血流成河,伏屍萬里。揭州失陷,必將會引發一場惡戰,時局改變,不知道又會有多少人的命運因此而改寫。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碧落也被嚇到了,但她並不知道火海中尚還躺著未來的飛將軍,她更不知道因為飛將軍的死,會造成怎樣可怕而不可預估的後果,因此在紫騎的人離開之後,她很快便就恢復了神色。
她輕輕拍著顏箏的肩膀,柔聲勸慰她,「這院子破敗已久,燒了就燒了,韓王都不心疼,咱們心疼作什麼?至於那兩顆桑果樹,雖然有些可惜,但能用來制胭脂的花果多的是,這裡沒了,去別處找便行。來,我扶著你起來,你受了傷,咱們得趕緊回冬院才行。」
粗壯的婆子等得有些不耐煩,她見羅北辰和紫騎離得遠了,早已不見蹤影,這才敢皺著眉頭大聲喝道,「還走不走?繼續耽誤我功夫的話,可得再加錢啊。」
碧落不再多說,急忙將顏箏往那婆子背上扶,「現在就走。」
等回了冬院時,顏箏早已經昏睡過去,她手腳冰冷,但臉色卻像喝醉了酒一般變得通紅,碧落輕輕往她額頭上一探,立刻嚇得將手縮了回去,她焦慮地問那婆子,「這位嬤嬤,能不能幫忙請個醫正過來,箏箏額頭燙得很,恐怕是發熱了。」
那婆子二話不說,將右手一攤,「王府的醫正只幫主子瞧病,箏箏姑娘連個正經的侍妾都算不上,要想請他們過來,必得先去求了周嬤嬤,周嬤嬤通報給司徒側妃知曉,若是側妃點了頭,才能去醫正院傳。但今兒王府有宴,側妃在前堂陪屬官的夫人們飲宴,周嬤嬤隨伺身邊,你我這樣的人,是見不著她們面的。」
她頓了頓,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不過呢,算你們運氣好,剛好府裡有位李醫與老婆子我有些淵源,他雖老了一些,但醫術卻是頂好的,你給我二兩銀,我便去替你將他請了來。」
碧落皺了皺眉,二兩銀並不是小數目,她和顏箏加起來的月例銀也不過如此,司徒側妃雖給四季園的美姬提供基本的生活份例,但那些東西實在太過簡陋,總有需要添補的地方,而那些都需要拿銀子來換。這婆子趁火打劫,算準了前日周嬤嬤剛發下例銀,便想要將這二兩銀子都吞下去,簡直可惡,可偏偏除了答應下來,她又沒有任何別的方法。
她總不能為了省這二兩銀,眼睜睜看著顏箏高燒不退,顏箏的腳踝還腫著呢,總要找個醫正來上點藥的。
她咬了咬牙,從懷中摸出一小塊銀錠遞了過去,「我的一兩銀先拿著,她的總要等她醒了才能給,嬤嬤放心,我和箏箏橫豎就住在冬院,我們跑不了,求您先去請了醫正來再說,好嗎?」
那婆子想到,就算這兩個丫頭敢賴著不給,等到下個月發例銀的時候她直接從周嬤嬤那取了便是,總是司徒側妃的吩咐,她也不怕周嬤嬤會給她沒臉,這筆錢是跑不了的,便眉開眼笑地說道,「我信姑娘的,你等著,我立刻就去將李醫正請了來。」
碧落目送著那婆子離開,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著那婆子趕緊帶著那什麼李醫正過來,但不知道等了多久,連天色都快要暗了下來,那婆子卻如同消失了般,再也沒有了影蹤。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而顏箏的額頭越來越燙,甚至都倒了四季院落鎖的時辰,卻還不見那婆子過來,她急得都快要哭出來。
這時,木門忽然被推開,一個清雅溫柔的聲音說道,「快進來,病人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