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顏箏只覺得頸間被一股猛力鉗住,有強烈的噁心感從喉嚨深處湧上來,令她難受地幾乎不能呼吸。
昨夜被冰冷的劍鋒割到的傷口似是被崩破,隱隱傳來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那種瀕臨死亡的恐懼感與壓迫感再一次向她襲來,令她整個身子都止不住顫慄。眼前這戴著黃金面具的男人之狠戾,她昨夜也見識過一次,所以這回她也毫不懷疑他口中威脅的真實性,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緊扣住自己脖頸的指尖傳來的殺意,那樣冷冽,又那樣決絕。
她竭力將身子往後傾,試圖躲開他愈來愈緊密的鉗制,可不論她怎樣縮開,都無法逃脫,他將她扣得死死的,只留一絲喘息的餘地,冰冷的聲音卻已開始計數,「一……」
顏箏臉上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來,她心裡想,這問題她該怎樣回答?說她曾在皇后起居錄裡讀到過藺皇后的記錄嗎?說她是景帝的兒媳夏朝未來的國母嗎?說她這具軀殼中的魂魄來自三十年後嗎?她倒是想據實以告,但他會信嗎?
他一定不會相信,換了是誰都不可能相信的。
她也想假裝聽不懂他的話,用世上最無辜的眼神和最委屈動人的表情告訴他,她根本不知道什麼燕尾髻白玉簪,他問錯人了。但,紫騎的統領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仗,假若他不是事先經過調查,知道她曾喚住過蘇月喬並和碧落一起將之裝扮一新,以他在北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勢,他實在犯不著與她這個弱女子作對。
明人面前說瞎話,反而會令她的處境更糟,除非想到一個合情合理又有說服力的解釋,才能助她渡過這劫。
她心中正自百轉千回,忽聽雲大人一聲嗤笑,毫不留情地道出,「二……」
電光火石間,彷彿有什麼念頭在顏箏腦海間流轉,她驀然有一種福至心靈的感覺,連忙抓住他的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喉嚨。那股快要窒息了的噁心驟然消失,她貪戀地呼吸著冰冷但清新的空氣,大口地喘息以令緊繃而狂跳的心臟平靜下來。
過了小半刻,她終於抬起頭來,直視與他相隔不過一尺的這個男人,他雙手環抱著胸口,斜斜地靠在木製的床框上望著她,目光裡滿是不屑和鄙夷,彷彿只要她說了半句假話,他就會毫不容情地出手,將她掐死在這初來乍到之地。
她長而捲翹的睫毛在遠處華燈暗淡的光芒下撲閃,下瞼處躍動著扇簾狀的陰影,「我曾是安烈侯顏緘的女兒,年幼時數次進宮,與安雅公主交好,公主偶然間讀過夏朝皇后起居錄,知曉藺皇后素愛這些打扮,曾與我提過幾句。我與蘇月喬同住一院,她待我甚好,又是簪纓之後,出身顯赫,她是我們中最有機會的那個,所以我才會幫她。」
帶著黃金面具的男子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問道,「安烈侯顏緘的女兒?」
顏家是開國元勳,累世公侯,安烈侯顏緘年少時因為風流倜儻而名揚天下,如今盛年,得永帝器重而手握重權,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權臣,夏朝無人不識。
顏箏臉上漾出一抹冷淡而嘲諷的笑容,「雲大人不要漏聽,我說的是曾經。四年前,我與家僕去護國寺祈福,半道遭了歹人擄劫輾轉飄零至此,想來父親遍尋不著,早就對外宣稱我已經死了。所以安烈侯之女的身份,並不能給韓王帶來任何好處,若是雲大人覺得我這個理由尚還說得過去,還請忘了我的出身和來歷。」
她眼波微動,「雖然是微小燕雀,卻也有自己不願被提起的事,雲大人是做大事的人,想來不會與我這樣的弱女子計較。」
這位雲大人方才說,他來前向駱總管打聽了她的事,還說她一路上給韓王府添了很多麻煩,他指的大約是她的前身曾數次逃跑,駱總管勞師動眾去找她,不僅耽誤了許多時間,還花費了不少精力,能在短短兩月中治好她背上的鞭傷,想來也費了不少名貴的好藥。
她從前一直以為,駱總管沒有打死她,還願意救下她甚至替她治傷,是因為韓王好色,而她恰好生了一張傾國絕色的面容,這姿色實在勝過其他美姬太多,以至於心狠手辣的駱總管,費盡心力也要留下她,只是為了向韓王邀功請賞。然而,鶴翠堂上,韓王自見到了蘇月喬,眼睛便再沒有看過其他人,她便知道,韓王並非傳聞中那樣的好色之徒。
那麼,所謂的四處獵艷,想來便只是個幌子,一來為了掩人耳目,二來卻是要方便暗度陳倉。
既如此,哪怕她生了賽過天仙的臉,駱總管也沒有非留下她的必要。她的前身一次又一次地逃,他又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找?聽碧落說,她最後一次逃跑,被駱總管扔回馬車時,整個背上沒有一塊好肉,車隊還特意因為她中途歇了兩天。倘若只是因為她的美色,駱總管不會如此的。
唯一的解釋,便是她的身世。
駱總管是個十分精利的人,經過他的手甄選入韓王府的美姬,一定不能有來歷不明底細不乾淨的人,否則若是令永帝或者景王的細作矇混過關,一路載去了北地,入了韓王府,甚至得到了韓王的寵愛,將來裡應外合,反戈一擊,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的話,那他當真得要萬死不辭了。
所以,包括自己和碧落在內的十一名美姬,他一定將每一個的底細和來龍去脈都調查地清清楚楚,他神通廣大,想來也定有常人不能想到的法子,抽絲剝繭查清楚她的身世和來歷。手握重權的安烈侯顏緘之女,這身份,已經足夠堪當一枚棋子,緊要時,可落在關鍵之處,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用處,便是當真只是一步廢棋,也不過是多費些金錢精力罷了,無礙大局。
這便是駱總管救回她的理由。
想明白了這一點,顏箏便決定對雲大人坦陳自己的身世,再半真半假地摻些編造的謊言。譬如,以她姑姑顏真的出身,是根本不可能與安雅公主成為朋友的,廖氏也不會容許這樣做,所謂安雅公主曾對她提及藺皇后喜好的事,不過只是她靈機一動之下所想到的應答。
可在此時此刻,這借口卻是最好的理由,並且還不容易被拆穿,便是這位雲大人立時派人快馬加鞭趕去皇城證實,這一來一回就得花費不少時日,更何況,她篤定,日理萬機的紫騎統領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這件區區小事上的,哪怕他狐疑,卻也不會再在這個問題上抓著她不放。
在他微凝的眉頭鬆開的那一瞬,她確定自己躲過了這一劫。
精緻美麗的黃金面具將雲大人臉上的神情完全遮住,只看到在依稀的光亮裡,他瑩瑩發亮的眼眸閃爍著興味的光芒,他嘖嘖歎了兩聲,「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衝著你這份坦蕩,我便暫時留你一條生路,只是以後千萬要收起你那些小算盤,別說我沒有警告過你,在韓王府,自作聰明的女人下場通常都不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