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戰火紛飛。幸而放馬場從來就不是兵家必爭之地,此地偏狹貧瘠,住著兩千餘戶人家,民風彪悍,連官家都不願染指,因此也就難得地保有了一份相對的安寧。鄉親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定期向地主柳湘年家族納糧。接連幾年,年景都不好,念著都是土生土長的鄉里鄉親,柳氏家族也沒有逼著佃農們賣兒賣女,日子不好過,卻也還能過得下去。
有人說,從一個地方的外貌可以探察出此處的民風。放馬場歷經多年修築,儼然已成一座城池,城樓、箭樓,及開啟吊橋所用的閘樓,雖粗糙,卻也一應俱全,城牆高達三十尺,寬六尺,如伏地猛虎,僅有的一扇城門則宛如虎口,與外界只有一條崎嶇山路相通,僅能容一輛馬車通行。村外沒有護城河,村民們硬是憑借人力將山路斬斷。
那年開春,袁家老爺子過世,下葬後第七日,其子袁家興才風塵僕僕地趕回來。袁家興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手中的馬鞭如密集的雨點般拍打在馬背之上,駿馬奔馳,帶起一陣風,如一般利劍刺入放馬場。進了寨口,袁家興勒住馬韁,駿馬前蹄揚起,而後又重重地踏下,嘴裡發出一聲嘶鳴。對於他的歸來,放馬場的人顯然是毫無準備的,一時間出現了躁動,紛紛迴避。袁家興將肩上斜跨的包裹扶正,翻身下馬,從人群中尋出了相熟的近鄰,便上前詢問,對方結結巴巴地跟他寒暄了一下,告訴他,袁老爺子過世了,葬在寨北荒草地。袁家興的面色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沖鄉鄰們一抱拳,高聲說:「我先去祭墳,回頭再拜謝各位高鄰!」說罷揚塵而去。
待他走遠之後,眾人竊竊私語:「他不是在外面帶兵打仗嗎,怎麼突然回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有人說:「快去稟告老太公,讓他老人家拿個主意。」
說起這老太公,那在放馬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年數最高,輩分最長,本家的後生也最多,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吃的鹽比別人吃的米都多,遇事常能憑閱歷而先知先覺,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放馬場的主心骨。前些日子他害了場大病,本就是風雨飄搖的年歲,這下就徹底癱倒在床,腦子也大不如之前那麼靈光,不過,慣性使然,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聲望。看到大群人湧入家中,爭著搶著跟他說話,他顯得很不高興,甚至有些懊惱,說:「你們派一個人來把事情的原委說明白即可,何必都一窩蜂地到我家?你們瞧這鬧哄哄的陣勢,若那家興多長了個心眼兒,轉身又折回,看到這個情形,豈不生疑?你們如此這般,不是正要把禍水引向我家麼!」
眾人靜了下來,有人大概是為了讓他寬心,謊稱說:「老太公,您放心,我們瞧見了他去墳前祭拜,這才前來跟您老人家稟報。袁家興回來的過於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您給拿個主意,我們該如何應對啊?」
老太公在家人的扶持下坐正了些,說:「慌什麼!我此前是怎麼交待的,家興他爹是染了風寒,暴病而亡。他若是問起,就這麼說,問到誰誰說,但不可多說。其餘的都別不識趣,莫要主動去跟他套近乎,萬一哪句話說漏了,就把自己套進去了。總之一句話,要防著他,但不能讓他覺察到我們在防著他。他現在肯定在哭墳,若沒有親友相勸,傻子都能看出來不對勁。袁家早年是逃難到此,獨門獨姓,與他家住得近的這幾家,你們去勸。就這樣吧,你們都回去,囑咐好你們的小崽子們,本分點兒!」眾人散去後,老太公把家人叫到跟前,「速去請柳湘年和蘇定坤,我要親自到荒草地去看個究竟。」
荒草地是一片偌大的墳場,放馬場的人死後全都葬在這裡。袁老爺子的墳處在柳家預留的墳地之內,風水最佳,他能在此處下葬,皆因其生前與柳湘年私交甚篤,因此死後得了後者的關照,在放馬場,能把自家的墳地讓出一塊,那是莫大的恩惠。要知道,時下之人深受禮教教化,最重入土為安,那位孫大總統推翻了大清王朝,剪去了國人腦袋上的辮子,痛斥封建禮教害人不淺,強力在舉國之內推行革新,殊不知,那封建遺毒經千百年來傳承,已深深沁入國人骨血之內,尤其是這土葬之制更是根深蒂固,只要腦袋還在,這思想就在,非一朝一夕便能改革。多少人為了能在死後有個落腳地而死,為了保住這一小片土地,他們寧願捨棄這前景無限好的新統治。無怪乎放馬場的人都對柳湘年豎起了大拇指,盛讚其樂善好施。
袁老爺子的墳墓很氣派,墓碑選用大理石花崗岩鑄就,上面用篆書雕刻「前清武狀元袁慶邦之墓」幾個大字。袁家興在亡父墳前跪拜,撫摸著冰涼的墓碑,眼眶緊緊地繃著,饒是這般壓制,淚水還是湧了出來,他哽咽道:「爹,孩兒不孝。您在世時,我奔波在外,不能在您身前端茶奉水,本想等混出個人樣再好好孝敬您,可是,您不在了!」眼角餘光瞥到有人前來,他將頭別向另一邊,用胳膊將眼淚拭去。
往常誰家長輩過世,子孫們無論平時待老人如何,在墳前總是要哭得呼天搶地、死去活來的,相勸之人則如例行公事般地再三勸慰。這袁家興太沉默了,以至於他的近鄰們都不知如何是好,紛紛露出為難的神色。終於有一人在旁人的慫恿之下開了口:「家興啊,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呃,你心裡要實在難受,就哭出來吧,別憋壞了身子。」
袁家興起身向近鄰們施了一禮,說:「我只想在這裡靜靜地陪陪我爹,今天晚上,他的魂魄就要升天了,趁還有時間,我跟他老人家說說話。各位先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