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繼續道:「義帝自今以後,君臨天下,撫平四海,威德不再限於楚國一域。勢變時易,楚國亦不復在,今為西楚,九江,衡山,臨江等國,項王之西楚屬地,仍大抵是目前諸位所轄之處,項王既歸,西楚之政當啟,諸位久在彭城,輔佐義帝,擅於治政,勞苦功高,項王此後,仍不免要求教於諸君。願就西楚王廷任職者,爵同原爵,職不減階,老朽在此,代霸王申明此事!」
說到此時又是一頓,伸手拿起漆盞,橫舉一劃,作敬酒之勢。
項羽軍將與熊心諸臣各坐在正廳的一側,相互對著。范增這時候敬的自然是對面諸臣,彭城臣子們都正在奮耳聆聽,字字不敢放過,范增這動作太過突然,眾臣子竟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看明白了才紛紛開始舉漆盞,一片手忙腳亂。
劉湧看向熊心,熊心臉目肅然,竟是沒有表情,身子也絲毫不動。
范增放下漆盞,環視一周,接著說道:「然則諸位本是義帝臣子,如今義帝榮為天下共主,願繼續追隨義帝,為天子輔者,羽兒雖不捨,也難強求。」
范增此時忽而改稱項王為羽兒,劉湧有些不解,惑然望向范增。
范增一頓之下,隨即字字清朗:「故而今日在此,願隨義帝,而或願隨項王,煩請諸賢士明示!」
范增戛然而止,極為突兀,最後一句已是加重了語氣,一拋而出,廳中登時極靜,落針可聞。
劉湧暗歎一句狠毒。
他已經預料到項羽可能會這樣逼迫臣工,所以才阻止熊心召張成入府。但切實聽到范增這一番話時,仍覺得陣陣心寒。
然後激動地暗自得瑟一句:范增是會議營銷的高手啊!
兩千年後商業興旺,花樣百出的營銷界有一種慣用的營銷伎倆,在於精心使用時間與氣場,促進成交,劉湧曾多次參與組織,深諳其中之秘,每試不爽。就是屢屢作為組織者的劉湧,也常常詫異於這種形式對社會心理學精妙利用之後的效果。
如果項羽只是想收權,那麼只需要聲明,自明日起西楚議事改為項府即可,諸臣工回家自己研判形勢,用腳投票,明天天一亮,誰想跟著項羽,誰想跟著熊心,自見分曉。然而范增卻要來這麼一出,讓臣子們當場表態,一則使用時間壓力,逼迫臣子站隊,讓他們無暇斟酌,作出承諾,二則使用氣場壓力,對面無數精亮甲冑之士,強弱立判。在如此大的壓力之下,人們多會就範,這將大大增加臣子向項羽投誠的比率。
劉湧大概明白了,為什麼熊心離開彭城時會那麼淒涼,竟無一人跟隨。也許范增已經汲取了數萬諸侯與軍兵追隨劉邦的教訓,針對熊心,決心要痛下殺手,決不讓劉邦大得人心的局面重演。
更重要的,范增此舉會讓熊心親眼看到自己苦心經營的官吏體系瞬間土崩瓦解,同時也是一場極大的羞辱,這對熊心的心理打擊會是毀滅性的。熊心在這之後,還怎麼可能有信心去與人爭鬥?
立熊心者,范增,滅熊心者,也是范增。
劉湧很清晰地感到自己又學了一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凡成熟的政治家,都不會因情因人廢事,生殺立滅,皆順勢而為。
劉湧搖頭,對一個才具本來只算平庸,又已經處於絕對劣勢的熊心,范增有必要下此狠手麼?
同時也一笑:自己既有此問,便要對自己存疑——哪怕懂得那以萬物為芻狗的道理,他劉湧真能做得到嗎?
看向熊心,熊心卻依然一臉肅然,表情從容,便像在進行某種他早就已經胸有成竹的儀式。
劉湧暗自佩服了下熊心的心理素質。
廳中死一般寂靜。
劉湧偷眼掃視諸臣子,心道,既然是會議營銷,那麼一定有托。
會議雖然可以製造非常大的壓力,但是如果沒有爆破點,眾人卻往往像被困在氣球裡的氣,球體鼓漲而不破。如果沒有一根符合自己意願的針來刺破這個氣球,甚至由一個持反對意見的人第一個捅破這個球,反而會造成反噬的效果。所以,會議營銷一定要有托。
同樣,在這時,劉湧相信范增一定早已經安排好了這根針。
這臣子席中一片陰晴不定的犬儒表情圖中,哪一個會是這根針呢?
這根針的效果又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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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本楚地臣,未敢僭為天子佐。」
第一個說話的是位居義帝臣工中首席的令尹呂清,在喋喋不休說了無數廢話之後,最後落腳的一句。
劉湧想到那個侍女說起的呂令尹府上的李媽。他當時怦然心動,自然就是因為「令尹府」三個字,只不過知道了看上他的只是一個「廚堂的李媽」時,又不免悵然若失了。如果看上他的是這位呂令尹,那可是件美事。如果能作呂清的女婿,劉湧覺得自己這一段穿越之旅可能會很愜意。劉湧記得呂家一直到劉邦立漢後,還安安穩穩地存在著,且享有新陽侯的爵位。
劉湧看去,呂清也已是一頭華髮,年紀可能比熊心還要大。他的兒子呂臣本是陳勝中涓,在陳勝被自己車伕殺死之後,呂臣領著一支蒼頭軍奪回已經降秦的陳城,殺死了車伕莊賈為陳勝報了仇。呂臣的行為相當於在項梁到來之前,暫時又撐起了楚國反秦的大旗,故而大功卓著,沒有人敢輕視,與項梁、劉邦同屬軍中實力派。項梁渡江而來,頂的頭銜是上柱國,是陳勝的一個叫召平的臣子矯陳勝詔封的,自然比小小中涓呂臣的職份要高,呂臣那時又被秦軍擊敗,被秦軍追得到處跑,楚國的主心骨便落到項梁身上,呂臣委於項梁身旁。項梁死後,熊心謀奪軍政大權,項梁故舊之中,只重用了一個劉邦,呂臣手上的蒼頭軍也被熊心收了去。作為交換,熊心分別給了呂清、呂臣父子令尹、司徒之職。面對熊心的奪權,呂清呂臣表現很順從。
令尹這個職位,是很微妙的位置。楚國令尹是百官中的最大官職,集行政軍事司法外交於一身,相當於通常說的宰相,楚王不說話時,他說的話就與楚王無異。可謂位極人臣。然而這樣的職位同樣非常容易被架空,又極易惹禍。既然令尹與楚王之間除了地位上有差別,職能範圍上完全等大,那麼便極易造成雙頭政治。令尹管得多了,楚王彷彿成了擺設,容易被指摘為刁狂,難免遭忌;令尹管得少了,又是尸位素餐,楚王要你何用?故而楚國歷史上,令尹極多不得善終者,因為各種原因被誅除。
呂清年紀已經不小,自然知道其中厲害,人老則心氣弱,上任之後多聽少說,有缺補缺,無缺裝缺。熊心本來也就是想用令尹這個位子穩住呂臣,讓呂清養老,見呂清如此,自然聽之任之。
然而時移勢易,如今熊氏養老院眼看便要倒閉,如果還想繼續養老,轉向項氏養老院自然是明智的。
呂清剛才的一通講話,把追隨熊心說成了高昇,把跟著項羽說成了本份,這面大旗一樹,立時應者雲集,堂中接二連三,各抒己見。劉湧一一聽去,大意無差,都是向項羽盡忠罷了。
不過畢竟都是文臣,行事都還是相當儒雅規矩,一個接一個的說,沒有喧嘩之態。因為大家都知道,如此更能看得清楚,哪個表了態,哪個還沒表,免得自己的馬屁被喧嘩遮蓋了去。個個無師自通,沒有訓練而秩序井然,劉湧感歎,無論哪個時代,注意會場紀律都是有好處的。
項羽在堂上主位,一臉嚴肅,不見絲毫表情,目光隨著不斷說話的諸人游轉,只是聽著。
熊心則仍是直視向前的樣子,仿似堂中發生的事與自己毫無關係,臉上波瀾不驚。
劉湧不知道這是鎮靜,還是面對屠刀的麻木。
突然一個粗重的聲音響起來:「我沒讀過多少書,不知道咱們楚國和天下哪個大,郴州在哪我也不知道,按本心說,我也不願意去郴州!」
大家說話一直都文縐縐,這粗鄙不文的話聽來很不著調,劉湧以及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過去,說話的是在牆角落座的一個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