礬樓青衣樓頂層雅間內,有如訴如泣的拉絃樂從湘竹綺簾間飄出來,這是一首新鮮的曲子,對於內中年逾五旬的周邦彥而言。
「好曲。」
「好琴。」
「好技藝。」
隨即便是哈哈的笑了起來,「多日不見,不想師師這琴藝上的造詣又是更進了一步。」此時樓下大堂還傳來玉蘭兒的唱詞。
李師師將高胡交到邊上女婢的手裡,捋平了裙角上的褶皺,笑了聲過譽。
自從上元那天周邦彥被徽宗提為大晟府樂正後,自然不能像以前那般清閒了。大晟府詔立在即,各司賬目譜牒的交接十分繁瑣,教坊、內宮、禮部,哪一邊都不是好相與的,最後那一塊肉的爭奪可沒有外界想的那麼簡單,這倆三月也就光顧著忙這些世俗事了,等到能抽出身來時,外界……完全是另一番模樣了。
潘樓的花魁退居廟庵了。
擷芳樓的行首唱蘇軾的水調歌頭而更上一層樓。
礬樓出的梁祝風傳在汴京大小瓦子,李師師聲壓眾妓。
不過這最大的見聞還是興國坊的那家一品齋了,誰能想到這麼間小書鋪居然能在京師引起這麼大反響,如今抬頭低頭都能看到那書鋪的影子。像早點攤頭上的油炸樹,梨園子裡的黑山面具,書畫坊裡的倩女肖像,還有最讓他吃驚的幼兒輔讀經典——《三字經》,這麼多的大動作居然都是在短短的三個月內完成的。簡直就像是一夜間崛起的人物,除卻對商戶的偏見,他還是很好奇那位一直沒有露面的蘇員外究竟是何方神聖。怎得以前就沒聽說過這等人物?既然對方能寫出《三字經》,按理說不至於幾十年來一直籍籍無名。這些念頭在腦子裡回溯多遍,與大晟府內的諸多樂官也有過交流,不過沒人能給出個說得通的理由來,或許人家真的已逝多年。
呵~~
周邦彥想到這兒就笑了,這些與自己無關,倒沒必要老念著。此下車馬而來礬樓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新樂調,而礬樓對於自己也是極為歡迎,他剛一到這兒。酒樓就安排了女伶在梨台上唱《玉蘭兒》,伶人歌喉婉轉、曲樂動人,不過仍舊比不得眼前這架著胡琴拉曲的女子。
在一番誇獎後,周邦彥問道。「此曲何名?」
「鴛鴦蝴蝶曲。」
周邦彥扶髯沉吟。讚了句有意境,而後便暫接過了這一頁,與女子聊起了近況,聊的內容……和女子交往的其它學士大同小異,這第一句……總是要關切她的身體情況,這幾乎成了她朋友圈裡一個眾所周知的秘聞,老太醫邢瓊是不止一次告誡了,其餘的這些忘年交也是多有警醒。只是這女子實在太有主見,你完全找不出她身上女兒的嬌柔氣來。
圓桌上的餐果倒是豐厚。來往的酒樓女婢端上來煎花果子、八焙炙雞,酒蒸的拂兒蘇骨魚,生淹涼水木瓜,待得用畢餐飲,還需服上兩枚糖脆梅子以作消食。
「新上的梅子,老學士不妨多啖兩枚。」師師挽起袖,將盛有糖梅的高腳碟端過去,完全是主人家的派頭。
外面人或許想著青樓名妓與文人雅士該是如何望月吟詩、倚樓作畫,一切都是美美的,沒有煙火氣的,但若是真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其實與這些名妓也多是交幾句心裡話,吃些精緻的菜餚點心,就是凡俗人間的衣食住行,只是換在了一個比較素雅的環境裡罷了。
「嗯?這幅畫是……」周邦彥擱下手上的青盞,抬頭望過去,那梨木架邊上正掛著一幅人物畫像,看那畫中女子的韻致,自然知道畫的是誰。
李師師回身看了眼,這張剡溪紙上所畫的自然就是她了。
「老學士猜是誰?」她笑著看對面,那周邦彥稍一轉念就明白了,呵呵的笑了兩聲。
「正道尤嗜舟車羈旅,怎得也畫起人物來了。」他搖了搖頭,口中所念的正是剛供職於翰林畫院的張擇端。
這張擇端與李師師年紀彷彿,傍著一身特立獨行的畫風,在畫林也是小有名聲,不過當今畫林還是以人物風景的意境筆觸為主,張擇端這種過於現實的畫風並不被士家待見,而他自己也是執拗不改,若不是後來周邦彥幾個老頭極力推薦,恐怕再過十年也難入畫院。所以一開始周邦彥是沒有把這畫往他身上想,只是在看到李師師頗有促狹的神色後才恍然明白,難怪故意把它掛在這麼顯眼的位置了。
「師師是如何讓那倔蠻子下筆的。」
「賭戲輸了。」
隨即這花隔斷便有和煦的笑聲出來,正當此時,外頭珠簾被人撥開來,「師師啊~~」老鴇李媼人未至,可這發亮的聲音卻已經傳了進來。李師師和周邦彥均是望過去看她,這穿紅戴玉的老鴇樂得就跟朵花似得,她揮了揮手上的彩帕,先與周邦彥告了個禮後,才與李師師耳語,旁邊的周邦彥見此情景,心中已是瞭然一二,也就在那兒自顧自的飲酒了,不過還是有細碎的聲音被他聽到。
「媽媽這麼多年來可頭一次碰到……」
「雖然這……」、「但看在這份上,師師你也得去見見。」
師師衝她眨眼睛,亮晶晶的,看李媼那開心的模樣,也是有些忍俊不禁,她道,「我還要與老先生說說話,就讓他去鎮安坊等著吧。」
她倒不是擺架子,只是覺得這般戲謔一番李媼是很有趣的事情,果然李媼就急的直跺腳了,開口閉口的乖女兒、好女兒,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到最後,卻是被李師師塞了一枚梅子堵住了嘴。她「唔唔」的把核啖了出來後才生氣的說。
「你這是要氣死媽媽。」
一扭頭,扭著生氣的屁股走了。
側耳去聽,樓梯那兒傳過來「咚、咚、咚」。鏗鏘有力的節奏。
周邦彥抬頭看她,只見這俏皮的女子正探著頭望氣下樓的李媼,側臉上有淡淡的笑,不覺讓人舒暖溫馨,他心下悸動起來。
這等女子……真當是可惜了。
……
********************************************
********************************************
李師師口中的鎮安坊,就是礬樓東北角大梁驛旁的一個小坊肆,這坊肆西望佑國寺塔。東臨夷門山門,是內城中比較偏僻的地方。以前礬樓調教收養雛妓就是選在這鎮安坊的李府宅,不過自從李師師出了名聲後。礬樓就把李府宅院送給李師師做了住處,不過由於李師師常年住在青衣樓裡,所以這李府常月閒置,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便成了李師師招待外客的地方。只有那些她真正認同的好友才會被請上青衣樓。
此時,馬車輪子咕嚕咕嚕的轉出了景明坊和廣福坊,順著陽華街向大梁驛而去,路經上方寺和惠明寺後,便北轉進了這偏僻的鎮安坊,背後廣袤的夷山在南面燈火通達的輝煌下顯得極為黯淡,搖搖晃晃的車廂裡,張迪嘴裡還碎念不止。若不是徽宗眼色,他真想扇那老鴇一個耳光。堂堂一國之君居然要遷就於一個青樓妓女,這想來就讓人一遍遍的窩火。
而王詵就顯得鎮定多了,皇帝都不急,他急什麼。
「官家。」他望著外面的荒山,「臣觀這夷山地大林密,白白閒置在內城著實可惜,莫不如造成園林已充國用,官家以為如何?」
三人俱在車廂安坐,徽宗居首,王詵張迪分列兩側,聽這姑父的建議,也只能搖頭笑了,「如今國庫供給軍需都極為緊張,朕尚自用費不足,可不好這般揮霍。」
徽宗隨意的一句話出來,就把後世那座著名皇家園林——艮岳,消糜在了無形之中。
……
車馬兩旁的人漸行漸少,外頭買賣宵夜雜玩的貨郎聲也不知在何時不見了蹤影,最終,在一條落葉滿地的舊巷裡停下,前頭的老鴇李媼叫開府宅門,裡面雜役僕奴出來將徽宗一行迎了進去。
徽宗讓一行禁衛候在門外,只讓張迪王詵兩人隨行進去。入了這李府宅院,可見四面房屋皆是竹木粗削而成,頂上的瓦、也都是尋常的薄片青瓦,儘是平房,所以看去顯得矮小簡陋。通向主廳的主道是拿海墁黑磚砌齊的,磚縫間有青苔滲出來,不過好在清掃的十分乾淨,所以並不會給人髒亂的感覺。
一眾女婢行了普通的禮節,而後就端出了香雪藕、水晶鳳眼等時鮮水果,拿潔石高碟裝著,裡邊的鮮棗有雞蛋那麼大,這些就是大官們來時也不曾端出來過。徽宗三人被請入席間,按著老鴇的要求,每樣嘗了一顆,王詵張迪作為陪客,倒也不多話語,還是徽宗拿捏著普通人的語氣誇兩句妙好,李姥臉上有笑,不過心裡卻是著急。
她這女兒耍起性子來,可真是讓她難做,每次那些富賈大員們來見她,都要被安排在這簡陋的小府院裡,也虧得那些人見慣了錦衣玉食,反倒是把這些當成一種清幽雅靜。
唉……
李媼只得按著以往的流程在旁慇勤陪聊,大到生意商路,小的生活飲食。不知不覺的,鎮安坊上頭的月亮變得越發明亮了,巷道裡傳來野貓子的叫聲,也有棄犬翻找爛骨頭堆的聲音,總之,時間已經是很晚了。
張迪等著心焦,伸頭探耳的看那李師師來了沒有,可這茶盞裡的茶都過去三盞了,但就是沒看到那李師師出來見客。
「我說李媽媽,我們來這可是見師師姑娘的,你把我們引到這鎮安坊來就已是失禮,如何讓我們又是一陣好等?」
李媼也是這一行的多面手了,這些埋怨三兩句就化解了。反倒是讓對方惹了一身騷,徽宗雖然也是等的有些心急,但還真就見不得身邊人礙他面子。一板臉。
「你們出去吧,我一人候著就是。」
王詵瞪了眼張迪,張迪自知失言,也只能諾諾的告辭退出,到了偏院等候。
而李姥看了看時辰,這才引徽宗到後頭一個小閣樓裡,這間竹樓從外觀看去就顯得極為雅氣。窗邊擺著硬木書桌,架上有幾卷古書、掉頁的那種,窗外的幾叢竹子搖曳。竹影錯亂晃動。徽宗悠然獨坐,心情倒也是安詳了起來,原本以為此下該是要見那李師師了,可才坐一會兒。又被老鴇領到了後堂用食。桌上已擺好了烤鹿肉、醉雞、生魚片、羊羹等名菜,飯是香稻米做的,他看在人家這一行的規矩上,也就吃了兩口。飯後,李媼繼續陪他話家常,又過了好久,那李師師卻始終沒有出來相見。徽宗正感到疑惑,李媼忽然又請他沐浴。
「這位官人。還請小樓沐浴更衣。」
「這……」
徽宗推辭不想洗,李媼便走到他跟前耳語道:「我這孩子愛乾淨。您就聽她的吧。」徽宗不得已,只好跟著老鴇到小樓浴室沐浴更衣。完後,李媼又領他坐到後堂來,重新擺下一桌水果糕點和酒菜,勸他暢飲,但李師師卻始終沒有出現。
等到外面巷子裡的野貓都倦了,李媼才舉著蠟燭,領著徽宗轉到臥室。徽宗掀開門簾,走進房間,裡面只有一盞青燈放著微弱的光。
也沒有李師師的蹤跡。
徽宗更加感到奇怪,在床前來回篤步,這麼多年在皇室養成的好性子也架不住這般折騰,正要撩開珠簾說辭,不想李媼這時挽著一個年輕女子姍姍而來。
藉著瑩瑩的光,他看過去。
女子化著淡妝,穿的是絹衣,沒有什麼艷麗的服飾,剛淋過浴,嬌艷得像出水的蓮花。看見徽宗,像是不屑一顧的樣子,神態很高傲,也不行禮。李媼對徽宗耳語:「這孩子喜歡靜坐,冒犯您了,請不要見怪。」替他們放下門簾就出去了。
這時師師離開座位,脫下黑絹短襖,換上綢衣,捲起右邊袖子,取下牆上掛著的琴,靠著桌子端端正正坐好,彈起《平沙落雁》的曲子來。
手指在弦上輕攏慢捻,彈出的聲音韻味淡遠,徽宗側耳傾聽,這琴藝著實了得,難怪能在京師酒樓裡做得行首。等到三遍彈完,雞已經鳴過,天都要亮了。
徽宗這時方才驚醒,「師師姑娘琴藝高絕,在下著實欽佩,只是如今天已明亮,倒不好繼續打攪了。」
師師微微一福,就一句「怠慢了。」便算是回話。
不過這時徽宗可顧不得這些,都快寅時天了,要是趕不回早朝,那可是要出大事的,他心裡念著,已經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早在外頭候著的張迪和王詵也依附過來,急急忙忙的要送皇帝回宮,李媼這時也趕忙給他獻上杏酥露、棗糕、湯餅等點心,徽宗喝了口杏酥就立刻走了。
頂著濛濛亮的夜色,一隊車馬慢慢的駛出了鎮安坊。
徽宗這時心正切,可那張迪卻不知好歹的還問了句「官家昨晚可曾安寐?」,結果被徽宗狠狠的瞪了一眼,臉都黑了。旁邊的王詵看著張迪只想笑,這些弄臣居然連皇帝的臉色都不會看,也可說是失敗至極,從徽宗剛出來時的神色來看,王詵就已經摸到一二了,如今更是篤定了下來。
「官家切勿心急,朝會還有些時辰。」
徽宗一聽這話才稍緩下些壓力,這時候回想起一晚上的經歷,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可算是見識了番所謂名妓的架子,可真比他這皇帝還大。
念到此,他無奈對王詵笑,「這些風塵女子倒還真會吊人胃口,難怪民間男子對她趨之若鶩了。」
這是偏貶義的評價,不過王詵卻是含笑不答,直到徽宗疑問有何不妥時,這王詵才吐了出來。
「傳聞那李師師與一品齋的蘇仲耕相交後,便極少接客了,官家此次能得見佳人,倒也未必是差了。」
這話看似重點在後半句,但聽在有心人耳裡,亮點就完全是在前頭了。徽宗當然就屬於那種比較敏感的,或許他對那李師師未必有多推崇,但男人的一些心思,即使帝王有時也難以免俗。
他細不可微地皺起了眉頭。
而這隊車馬在夜色的掩護下,也慢慢駛進了皇城的東華門。
……
……
********************************************
此時鎮安坊李府的宅院裡,李師師已經在收拾她的琴具衣物了,為這上千兩銀子演了出戲,是很划算的買賣,所以她做,她為酒樓做。李媼坐在旁邊的竹榻上看,身後幾個丫鬟女婢,當李師師換上了尋常的面容打扮後,她才出口。
「師師若是不想做了,媽媽也不為難你。」
師師不解的看她,「怎麼能說是為難呢,人活在世上,總歸是要做事的,不然哪有飯吃。」、「那些官人衙內們喜歡師師這樣,覺得這便是值了銀子,值了他們這一晚上,那師師自然就心安理得,等到哪天大家厭了師師,到時候師師就把自己賣了,和酒樓其它姐妹一般,運氣好的話,就像上回賣上三千貫,差一點,幾弔錢,也是可以的。」
李媼皺著眉頭,「胡說什麼,你可和她們不一樣,上回的事兒不會再有了,別瞎想。」
師師輕輕的笑了下,懷中抱著的琴,慢慢掛回到原處。
「總歸是要做事的呀……」她怔怔地磨砂著琴面上的木紋,「不然哪有飯吃。」(……)
ps:很感謝大家這月的支持,真的很感謝,尤其是訂閱和打賞的朋友,更新雖然一直不給力,但總算是沒有斷更,我想這就是我唯一能回饋給大家的態度了,而且現在也在努力嘗試著些寫作上的變化,希望能給大家帶來更為感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