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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樹敵 文 / 開胃山楂

    月下,黑風在吹,在這偏遠的京畿山野裡。

    這是極為樸素的一家農戶,茅屋牆體上的土皮被山風吹得剝落,外圍攔著一圈籬笆,既是用作裝點,也是為了防止黃鼬進來偷雞,因為農家人一直把雞籠子放在外頭敞開的草棚子裡,在這近於亥時天的夜色裡,雞子們早已攢頭而眠,不過當外頭一有聲響,他們便會立即從夢中驚醒,直起脖子,歪著腦袋看籬笆外頭的一輛陌生馬車停了下來,咯吱咯吱的。

    「誰啊~~」農舍的屋子裡點起油燈。

    農舍的主人是一五十六歲的耆年老漢,弓著背,一身粗織的麻葛,他拿著油燈出來看人,見來人面相堂然,衣著光鮮,知是達官子弟,趕忙就引進來好生招待,他那老婆子也是跟著出來,見了情況,也是趕緊備上炭爐在屋子裡,不過此時蘇進等人可沒有心思坐下來暖手談天,簡單的說了下情況後,這對老夫婦也不敢耽誤,幫忙找來浴桶,打來井水。

    「老頭兒這裡只有這榆木浴桶了,用了好些年,怕是有些舊了,還望幾位郎君勿要嫌棄。」

    「多謝老丈,這次我等深夜打攪已是孟浪,又豈會這般挑剔。」趙明誠謹守禮節,雖說是官家衙內,但禮數確實極為周到,這也使得老漢對於這些人多了幾分好感,有些細節小事上也是頗多照顧。

    ……

    李清照這次中的藥其實不是很深,估計郭尉也是怕引起什麼後遺症。所以對於蘇進眼下的工作而言壓力是小了不少。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這次將火藥取來的時候順帶了兩塊冰塊過來,開春原本井水就涼。再加上冰塊,應該能鎮得住那藥性催發的熱量。

    茅草屋子裡,這次還得敬元穎幫忙做一下,雖然對蘇進役使自己極為不滿,但她也不希望因此被蘇進佔上什麼便宜,嘩啦啦的井水澆上冰塊,冒出白色的寒氣。而蘇進則是借了農家的灶頭燒上薑湯和熱水。用以驅寒驅藥,不過才剛蓋上鍋蓋,趙明誠就一屁股坐在了灶凳上拿吹筒吹起火來。「咳咳咳——」先是難受了一頓。這官衙內雖說四體不勤,但精神頭還是可以的,看他越抹越黑的臉額,蘇進也就隨他心意了。

    屋外的夜。月亮在烏雲裡穿梭來回。

    閒下來蘇進才將自己肩頭的傷口清洗重包了一次。而後又和這對農家的老夫婦談了會兒話,剛開始這那老婆子還被他帶血的模樣嚇著,要不是他解釋是狩獵之故的話,怕這晚上也是難有安寧了。不過實話而言,這對夫婦心腸還可以,看李清照浴過冷水後慘白的模樣,便硬是要把他們房間騰出來,而他們則是在柴房湊活一晚。至於蘇進、趙明誠、陳午三人就隨意的多,炭火爐子一圍。就是一晚。

    這次的遭遇對於蘇進來說也就像是這個安靜的夜晚,這種暴風雨後的安靜是比較特殊的,蘇進除了起初看了一回李清照外就沒有多餘的關心了,趙明誠倒是每撥弄一會兒柴火後就要進去瞅瞅,雖說敬元穎暫時司職保姆,但內心的關切還是忍耐不住,等到少女的氣息開始平穩後才安心坐在了外頭暖手。

    他看了眼蘇進,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個書生是個極其危險的存在,之前的山坳裡斬殺郭尉和賊匪的手段讓他現在回想起來都寒毛倒立。

    身前是辟辟啪啪的柴火聲,讓他的口腔也跟著乾燥起來,他把視線牢牢的盯在炭爐上,只顧著往爐裡塞柴火,大氣也不敢出,老老實實的聽著陳午和蘇進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什麼後日蹴鞠的事情。

    他現在才有些後悔為什麼這麼莽撞的跟了上來,一個人被孤立在另一個群體之外的感受是極其難受的,這整個夜晚他們都沒有和自己搭過一句話,所以他心裡也是忐忑的很,不過終歸是經了大半夜的勞累,最終還是敵不過睏意,枕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此時天已啟明,有微亮的光線鑽進柵欄窗來,蘇進看了眼趴下睡著的趙明誠,這太學生此時全無士子形象,下意識的拿袖子撓他臉上柴煙跡,不過又即而沉沉的睡了去。蘇進就這麼看了會兒他,而後起身往裡屋去了。

    ……

    敬元穎背靠著泥牆合眼像是在休息,懷裡抱著的配劍因為蘇進的腳步聲而稍稍動了下,而後臉眼皮都沒有抬。

    「如何了?」蘇進站著少女面前,昏暗的油光將他陰影一直拖到牆根。

    「被你們這麼折騰,估計得休養上兩天才能恢復元氣。」敬元穎合著眼睛,斗笠這時候已經摘掉,就擱在床頭。

    蘇進坐在了床沿,這農家自析而成的老胡木床板已經很舊了,坐下去時便傳來吱呀吱呀的木頭肌理彎曲聲音。

    今晚上的事情對於少女來說應該只是個模糊的噩夢罷了。蘇進撫摸上少女烏黑的髮髻,上面沒有一件頭飾,簪花耳環之類的東西都被敬元穎取下放在了枕頭邊上,不過即便沒有這些熠熠奪彩的飾品,但少女清秀的臉龐依舊是那麼動人,他的手指慢慢滑向溫膩的臉腮,撫摸上那塊並不明顯的胎記,卻是不動了。

    「今日一過,有些事情是不會太平了,你做好準備,我要開始動作了。」

    敬元穎睜開眼睛,這時候黎明的曙光也慢慢滲透到裡屋,打在地上,敬元穎撇了他一眼後,就把斗篷重新戴了上去。

    蘇進視線一直停留在少女的臉蛋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把手收了回來,從懷裡掏出來一個佛檀香囊,看了眼後,輕輕地塞進少女懷裡。

    這時候,黎明的光線有一小撮映在了少女臉上。發著螢光,塵埃在光線裡縈迴,十分令人寧靜的感覺。而當她的手指開始有知覺的時候,床褥子上坐過的溫度卻已經開始變涼。

    ……

    ……

    翌日清晨,雞籠子裡的雞子如往常一般被放了出來,咯咯咯的,啄著木槽裡的米糠,當蘇進一眾出來時,那些雞子們又把脖子仰了起來。然後側過腦袋盯著他們,對於這群不速之客看來還是沒有放下警惕。

    趙明誠稍微休整了會兒後,精神稍微是振作了些。不過剛把還未醒來的少女送進車廂裡後,書生卻是在他背後沒來由的說了句。

    「留些過夜錢。」

    「…哦……哦。」趙明誠也是平時外出的少,一下沒意識到這些,經過蘇進這麼一提醒。倒也是深以為然。留了兩錢銀子給二老填補家用,也是賺得二老樸實的祝願。不過在上了馬車後,他有發覺過來一件事情。

    為什麼要我掏錢?

    雖然這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想到蘇進的行事作風,怎麼也不像是個吝嗇的主兒,還真是有些奇怪了,不過這件事情也很快就被他拋之腦後了,兩人在踴路街頭分道揚鑣時。書生倒還極其讓他受寵若驚的道了聲辛苦,勞煩將李清照送回李府。

    「蘇郎君不去李府坐坐嗎?」。「不了,還有些事要處理。」

    既然人家這麼說了,那趙明誠也不會生拉硬拽的把人家拉去,再說他還真不習慣和這人相處,總覺得有些陰沉沉的感覺,他搓了搓手心手背,前面銜著轡頭的瘦馬也很快就到了麥桔巷子裡的李府大門前。

    門前早已經候著府內的家丁僕役,一見趙明誠駕著馬車在門前停下,那真的是像過年節一般扯開了嗓子往裡頭喊小娘子回來了,整個李府上下緊張的氛圍也因此而大大的緩解了些,趙明誠還沒有才剛下了車轅,李格非、王氏甚至是李家一族的長輩都出了來,王氏那紅腫了的眼睛完全可以想像一晚沒有合眼,好在李清照算是安然歸來,在經過大夫診治後確認無礙,算是終於安下心來。

    「這次安安平安歸來,可多虧了趙家郎君,老身實在是感激不盡。」

    「夫人此話差矣,明誠與小娘子也可說是太學同窗,小娘子受難臨危,明誠作為太學子弟相助自是本分。」

    大堂裡,茶水點心已經上齊,奴婢們忙前忙後的打點事宜,李家族裡的長輩也都坐滿了客廳,王氏代表李家算是給趙明誠作了謝禮,其餘李格非、李霽等人也是紛紛表了心意。

    「且不知那一品齋的蘇仲耕現於何處?」李格業見只有趙明誠一人回來,這與之前李霽李迥等人回稟可不盡相同,所有也就這麼問了一聲,在得知那人已經回了府宅後,都是交頭接耳的點頭稱善。

    李格非小聲對旁坐的王氏道,「你瞧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人家只是出於道義相救,哪有你這般惡意揣度的。」不過王氏卻絲毫不為此動容,反倒是面色極冷道,「那商戶子弟多是狡詐,怕是收買人心之舉,也就你們這些直腸子信他,安安這次好在沒事,若是少了半根頭髮,我王素卿非要他好看不可。」

    顯然她對於蘇進的印象並不好,而李格非也是搖頭笑笑,並不做過多的勸慰。而堂下的趙明誠一夜未歸,趙家人一聽說人到了李府,也是火急火燎驅車過來,這李府的茶還放涼呢,趙家管事就已經進了廳堂尋人了,趙明誠還有些不捨,本想等李清照醒了後說上兩句話,不過看此時自家管事的臉色極差,就知道自己的任意妄為必是引起了父親的不滿,所以也是趕緊告辭回了。

    「等來日李家娘子康癒,明誠再做叨訪。」他長長一揖。

    李格非也是站起來說了通改日登門拜訪的客套,等趙家人走了後,客廳隔扇門也由奴僕從兩邊關上,整個李府討論的重點立即轉移到了對於郭尉、陳弈兩人身死郊野一事的處理,若是尋常民人子弟也就罷了,但郭陳二人皆是朝中大員子嗣,若是李家不給個說法,今後必是免不了番糾纏,所以這回便將族人盡數招了過來聚談一番,好在這理是站在李家這一邊。郭尉自己勾結盜匪做出這等敗壞家風的醜事,那也是自找冤孽,不過郭知章畢竟權重。就怕到時候府衙會因此有失偏頗,所以有族人便已經提出建議了。

    「郭、陳二人皆是那一品齋的商戶子弟所殺,事實上也是怪不得我李家,以我所見……到時候我們置身事外即可,郭知章即便權通三省也不能強加罪責。」

    「不可……」李格業皺眉,「此次那蘇家小郎有恩於李家,若不是為了救霽兒一眾。也不會因此害了他人性命,若是我蘇家在此事上置之度外,那可非被世人唾沫不可。」

    「格業勿要感情用事。郭知章為人氣量極小,素來瑕疵必報,此回喪子之仇豈會善於,我李家如今朝中無人。不可輕易樹敵……」、「而那書生便不同了。官家親賜金匾,是何等恩寵,郭知章即便切恨,也不會在此風頭上施加毒手,所以我等就不用杞人憂天了。」

    幾番討論下,對於保不保蘇進始終統一不了意見,最後眾人都把視線轉到了還未表過態的李格非臉上,這次事情也可說是他女兒引起。他這個主事人的態度顯然是至關重要的。

    「文叔,你說說吧。安安的這回事兒你這做父親表個態吧?」

    李格非皺著眉頭難以抉擇,文人重情,而且蘇進的來歷很讓人不安,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願意做這個人情的,但是世俗的壓力又若容不得他這般隨意出言,旁坐的妻子把手伸了過來,朝他微微搖頭,李格非便更是難說了。

    不過這時候作為小一輩的李霽卻是出來說了話。

    「諸位叔伯請聽霽兒一言。」他拄著枴杖,身上也綁了幾處藥紗,「今日康非能安然歸然不可說不是賴蘇仲耕之恩,站著個人立場上來說,康非自是希望我李家出手保下蘇仲耕……」他這麼說了,旁邊馬上就有議論聲起來,不過還是李格業按下了嘈雜的聲音。

    「諸位先聽康非說完在作評斷不遲。」這才讓那些寬袍玉革的文士們暫時閉上了嘴。

    李霽吸了口氣說,「不過我李家自身能力有限,若是貿然支持蘇仲耕,必是會遭到郭陳兩家打擊,這必定不是我李家現下能夠承受,所以康非便想了個折中之道。」

    「如何折中?」

    「我李家不與蘇仲耕來往,明日便單以安安被劫之事上告府衙,消息不必封鎖,盡可讓京中百姓知道,以那一品齋和安安如今在京的名聲,想來必能敗盡郭陳二人名聲,這樣一來,府尹在做判罰時就不得不考慮到這方面,即便郭知章和陳師錫暗中施壓,但也不可能讓府尹在這種情形下做出有利於郭陳的判罰,至於郭陳兩家可會在暗中做手腳,這便不是我李家所能顧及的到了,不過這樣我李家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幾位叔伯以為如何?」

    李霽這般做法其實也是現下唯一能做的兩全之策了,一個名聲已臭的人在獄訟中確實要失去很多優勢,即便郭尉和陳弈是死於蘇進之手,但在人情上也會給人死有餘辜的感覺,再說那一品齋如今在京師風頭一時無兩,皇帝才剛剛親賜金匾,所以只要思維正常的人都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招惹這刺頭。

    李格非緩緩頷首,李家上告無可厚非,郭知章即便有所遷怒也不會直接對上李家,所以也算是目前最合適的解決方法了。

    「康非所有正合我意,不知族中幾位意下如何?」

    李格業首先呼應,「此番也算是兩全,諸位意下如何?」

    既然這麼說了,族裡其他人也只能點頭應下。人前的李霽算是暗地裡鬆了口氣,雖然對於蘇進半途強勢擄走妹妹頗為不滿,但是他這人還是公私分的清楚。

    蘇仲耕,我能做的也就是如此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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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進救走了李清照後,這次營救李清照的一行人自然也沒有繼續逗留在這裡的必要了,不過有趣的是當這一眾人的回到李府時,種師道那倒霉小廝卻是興奮的指著李晏喊「盜馬賊」,一番尷尬之後,所有人倒也是明白了事情原委,當中多數人是當做誤會來看待,但種師道、種師中、周侗還有李格非四人卻是別有心思了,在聞知事情前後詳細後,對於那一品齋的蘇仲耕都有著心裡的計較,李格非內斂些,即便王氏追問也是不說,但種師道三人就立即展開了動作,不僅是對於蘇進本人,而且對於那威力拔群的暗器也是極有興趣,所以他們三人第二天一早就帶齊了人馬去現場勘查情況。

    吱吱的鳥雀在這山林裡鳴叫,清脆悅耳,一隊人馬慢慢的進入這片荒野地域。

    昨夜匆忙,所以山拗口裡的屍首還未有清理,濃重的血腥味兒讓這三個武人都有些不適,旁邊幾十名禁衛負責收拾屍首和軍械,京師裡那些游手好閒的官衙內火並事件也不算少,但慘烈到這種程度的還真不多見,等回頭上報府衙後,是免不了在朝廷裡動盪一陣了。

    種師道蹲下來檢查著那些碎成幾塊的屍首,過了一夜後血液已經凝結,焦糊味兒也消散了不少,他與身邊的仵作交流了番後,又抬頭問田蠡。

    「你說說當時那暗器是何模樣?」

    田蠡皺著眉頭努力回憶,「差不多是兩塊泥磚疊合的大小,黃皮包著,當時天太黑,所以具體的也沒看太清。」

    副都指揮使種師中也算是經驗豐富了,但對這種效果的暗器也是十分陌生,他轉頭問周侗,「老先生周遊番川胡地多年,可曾知曉此等暗器?」他揣測是番外之物,所以便問了周侗,只是周侗亦是對此深表不知。

    「觀這傷口倒與火藥相差不大,只是磚大的火藥能有此等效果……」周侗也是把著老須無奈了,「看來只能問那美芹小友了。」

    三人面面相覷了番後,又都是笑了起來。

    周侗原本與蘇進有過約定,不會吐露他撰寫美芹十論的事情,不過在如今周侗卻覺得已經沒有保留這秘密的必要了,既然那塊玉珮是蘇進的,那有些事情不用他解釋就很明朗了,以前還以為蘇進這人淡泊名利,但如今看來……怕多是韜光養晦之意,所以周侗也就和種家這兩兄弟實情告出。

    「事已至此,彝叔是如何看法?」周侗年長與種師道,名望也高,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必像種師中這麼顧忌,如今的事情已經很明瞭,那蘇美芹寫兵論、造暗器、交重臣,志向已明、手段已清,所以現在就看他們這些老傢伙們怎麼看了,而在這件事情上種師道顯然最有發言權。

    身居副指揮使的種師中看向神色峻冷的家兄,如今安燾致仕在即,老將軍且又病重,倆地邊防重臣向來又都是牆頭草、態度曖昧不說,關鍵時候也難委重信,可以說如今上面能倚仗的也就是他們這一批武人了,一旦上面意態明確,那這位隱忍十年的兄長必當入主樞密,到時候要是將相不和、黨派紛爭,又是難免重蹈元佑覆轍,這當然不是他們所希望看的,只是……

    真的忍得下這口氣嗎?

    蕭瑟的晨風夾雜著血腥味,扑打在種師道面上,從這位鬢角已白的武人臉上只能看到歲月雕刻下的痕跡,他沉下了視線,輕輕的從地上抓起一把焦土,沉默了很久後,忽然便是一用力。

    「有才者用。」

    沙土淅淅瀝瀝的從指縫間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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