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纏綿悱惻的曲樂隨著劇情而跌宕起伏,沒有人會想到樂曲竟能夠以這麼一種具象的形勢展現出來,感情的宣洩有了更為明確的方向,每個轉音的含義也變得更為深刻,雖說少了些傳統文化中的留白和朦朧,但偶爾能夠體驗上這麼一回盈滿的情感盛宴……那也是極為新鮮並且令人激動的。
茶水,在燭光的搖曳間漸漸走涼,客人忘了喝茶、樓道間的小廝也忘了添茶,提著茶壺找了處低矮的坐凳楣子上歇著,頭頂上燈籠的流蘇佩瑜在曲風的撩撥下輕輕拂動。
梨台之上的畫布一張張更迭,梁祝學堂三載同窗生活,旋律活潑、跳蕩,獨奏與合奏交替出現,之後就轉入慢板十八相送,再度出現高胡與二胡情意綿綿的對話,其中斷斷續續的音調,真是像極了祝英台欲言又止的害羞情感,長亭惜別、依依不捨的情景居然能從樂聲中聽了出來,在場諸多的學士文人哪怕再為淵學,也從未聽過這般的編曲演奏,這原本並不為人所知的故事在此刻卻煥發出了它無窮的魅力,再然後抗婚、樓台會、哭靈、投訴……每一篇樂章的銜接也越來越自然,台上樂伶們自己也深陷在這種淒涼悲痛的氛圍中,所彈奏出來的音符幾乎是含著哭聲的。
經典終歸是經典,不論是故事本身還是樂曲,都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魔力,心思敏感的姑娘們聽到傷心處,俱是小聲抽泣起來。哪怕是南樓的嬪妃們,此時也都啞了聲音,紅紅的眼睛。喉嚨中滿是乾澀和酸楚,她們捏著袖帕掩掩眼角,「原來這梁祝是這般原委,若不是今日來了,竟不知世間竟有這般癡情兒女~~」其餘的妃嬪均是唏噓搖歎。
皇后王氏怔怔的望著那螢光璀璨的帷幕畫,那簡陋的墳頭,滄桑的石碑。路道旁邊卻是一隊穿紅戴綠的迎親隊經過,他們個個手裡拿著喜慶的嗩吶,護送著花轎子上向前而去。
此時此景。讓王氏難受的直抓心口。
若說今生有緣無分,那將會多麼令人抱憾終身的事情。
……
後台處,礬樓裡一眾的人物都在後頭望著,這時萸卿在丫鬟的攙扶些也登上了梨台之上。
「萸卿姐你怎麼上來了?」慎伊兒哪能放心萸卿拖著傷病還上台。趕緊出來攔她。旁邊見了的李媼等人也要勸她,不過在萸卿堅持之下只能同意了讓她旁觀,還好雖然她面色有些發白,但人的意識還是恢復了過來,不像之前那般迷糊不清。
「到哪兒了已經?」她虛弱的由旁邊扶著。
「快完了,後邊已經準備放燈了。」
果真帷幕後頭有小廝在極力的張羅燈籠,而二三層上已經有人貫好了麻繩,共兩條。橫跨在整個的礬樓大堂之上,由於大堂黯淡少光。在眾人的注意力都在梨台上時,也沒有人發現礬樓這一奇怪的舉動。
「那邊好了沒有?」、「好了好了,已經栓緊了~~」酒樓的小廝密切的交談著工作進展,也就這時……有一小廝在抬頭之際正巧見一黑影閃上了閣樓,步子非常快,在如今光線不足的情況下完全看不清對方身形。
「發什麼愣,還不給我搭把手!」、「哦…哦!」反應了過來,也很快便把這事兒拋之腦後了。
……
……
窗外,那梁祝的曲樂依舊在行進中,似乎是到了一個**點了,樓下聽客的情緒也是漲到了一個臨界點,這種氛圍……真的很難不讓人熱血沸騰。
但是在東樓四層的一間別緻女子閨房內,卻有一面系黑巾的壯丁藉著夜色摸了進來,閨房內讓人迷離的麝香根本根本不能讓這男子的腳步滯緩下來,雖然這間閨房十分精小,但他還是小心翼翼的挪著步子,花隔斷內還傳來丫鬟碎碎念的聲音。
「小姐,那梁祝可真是好聽,小環從沒見過曲子還可以怎麼彈的,等以後小姐病好了,那也可以彈梁祝了,到時候外面的衙內少爺們肯定都喜歡……」小丫鬟是靠著格子窗的,嘴裡還吃著甘甜的杏脯,視線往下邊在看,完全沒有察覺到此時正有一陣極輕捻的腳步聲與她越來越近。
床罩內的魚秋凌這時候闔著眼皮休息,那痙痛藥的效力現在算是完全退了下去,不過也是把她整的夠嗆,可惜最後還是被那書生把場子圓了回來,也不知道陳弈那人還會不會兌現諾言,她正心裡想著,忽然匡啷一聲碟碎打斷了她的思路。
「怎麼回事?」她不禁皺眉,肯定那丫頭毛手毛腳的。不過床罩前的三山玉屏外並沒有傳來回應,等了許久,她也發現不對經了。
「小環!」她喊了聲,可外頭還是沒有回應,這使得她的心猛的一跳,使勁力氣揭開被褥,正要下床之際,窗外透進來原本就不多的光線忽然黯淡了下去。她驚恐的一抬頭,一個蒙面的健壯男子從屏風後面閃出,他手一送,一條軟巾落在了地上。
此時窗外頭的梁祝已經進行到了墳頭哭訴的情節,激烈的合奏聲音就像是暴風雨時的雷電、呼吼呼吼——
「你……你…是什麼人?」魚秋凌下意識的縮回了床榻裡,不斷的把被褥往自己身上裹,「你…你不要不過來~~」可對方完全沒有回應的意思,一步一步挨近到她面前,那被黑巾蒙主的臉上是猙獰,是令人絕望的猙獰~~~
魚秋凌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她揚起脖子奮力要喊救命,可救字還沒出口,一隻粗糙的手已經掐住了她的喉嚨,而後她眼前一黑,那床溫香舒柔的絲褥完完全全的蓋在了她臉上。
「唔~~唔~~~」
雙腳拼了命的亂蹭,外面的梁祝也是到了投墳的**。大堂裡「嘩——」的一片震驚聲,就連這四層之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沒有人會料到祝英台會做出如此偏激的行止。他們驚疑、他們詫異,生命在此時居然顯得如此微不足道,這是一條人命!一條鮮活的、有血有肉的人命,竟然就這麼消失在了人間!
很快…很快的……不安分的亂蹭漸漸失去了支撐,像是沒了氣的皮球般慢慢的回歸了它開始的形態。
一切歸於平靜。
正當眾人以為要結束的時候,忽然一陣清越的竹笛聲又飄渺在酒樓大堂內,它吹奏出柔美的華彩旋律。與箏的滑奏相互映襯,把所有人的情緒引向神話般的仙境,這時高胡再次奏出了愛情主題。那張雙蝶飛舞的畫布也再一次展現在了眾人面前。
只是這一次……卻只是酸楚。
「嘩啦——」一聲珠簾響動,廊道外又有一蒙面男子進了來,「收拾乾淨沒?」
「嗯。」點了點頭出來,「你那邊呢?」、「都乾淨了。可惜那第三個小娘皮不在房裡。」
「沒事。那賤人不知道我們,等以後看機會。」
忽然有腳步聲從樓下的廊道口傳了上來,倆蒙面男子交換了個眼神,以目視意。
隨後又是一陣珠簾響動,只留下那一床褶皺的暖褥在梁祝的尾音中慢慢轉涼,誰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樓下才星星點點的有撫掌聲出來,而後……像是星火燎原般的席捲了整個酒樓上下。
嘩啦啦——
聲如雷動。震耳欲聾,在這個尤為美妙的夜晚。有太多的驚喜與驚訝。
……
樓下許多雅閣裡的士大夫們都聚到了一起討論,原本只是當作散心的他們在這時候完全轉變了態度,禮樂詩書皆為士子學士之必修,所以即便是高品軼的官員,對於樂師也是抱有十足的尊重的,而這年代名妓之所以存在,也絕不僅是容貌艷麗,更多的還是她們身上流淌的那清幽的藝術修養。
「絕妙之曲,絕妙之曲啊~~~」左正言任伯雨撫掌稱讚,並且與旁邊的老友不斷交換意見。
而李格非那閣子裡的老傢伙是面上欣喜,甚至手上也和了一陣外邊的掌聲,晁補之在那兒又是搖頭又是晃腦,臉上糾結的表情讓人忍俊不禁。
「奏鳴之曲竟能如此搭配,真是讓人茅塞頓開~~」他一擊掌,「我去找那蘇家小兒討教討教~~」
「哎哎!」旁邊一群老友將他拉了回來,「如此著急作甚!此等人才教坊豈會不用,它日怕是在宮廷之中不得少見。」
幾個老頭哈哈大笑起來。
忽然外頭的人喊了起來,「你們看,怎得忽然從後台飄起了一個個燈籠?」、「燈籠怎麼會飄呢,那是下面有人鼓搗呢~~」
閣子裡的士大夫們被這聲音吸引了去,紛紛把目光望了出去看,端的是讓人難以置信,這漆黑的礬樓大堂內一盞盞燈籠正次序有秩的飛上半空,而後都掛在了大堂中間。
「這蘇家小兒又是搞得什麼花樣?」晁補之探著腦袋,呂希哲李格非等人亦是心有好奇的望出去看。
「你們瞧,這燈籠上有字!」
隨著那些燈籠一盞盞的飛上半空,下面的有些人也發現了每個燈籠上都寫著一個瘦金大字。
「歎…人……間……」下邊有人逐字念過去,兩邊一些閣子由於視角問題看不真切,儒雅一些的士大夫們就讓手下家僕出去瞧瞧,而像晁補之這類性情中人,乾脆就是撩開門簾到大堂裡看去了,被閣子裡其他老友笑罵老頑童。
這大堂內本就是人員嘈雜,而這時候隨著樓上樓下閣子裡的人跑出來看,所以立馬就感到擁擠了,不過這並不妨礙人群中繼續有人念著排成一線的明火燈籠。
「…歎人間…真男女……」
「難為…知己……」
雖然每個人說的都很輕,但聲音彙集起來也是頗有些恢弘的氣勢,使得三四層上的閣子裡都能聽得清晰。
北樓中間那閣子裡,在演奏完畢後。暖暖的清風又吹襲了進來,窗格前的崔念奴也是伸長了脖子往外看,那升高到半空的燈籠正巧與她視線平齊。兩面而寫的燈籠也能讓她這呆在北樓的看到。
「姐姐,那燈籠上寫著字呢~~」
「哦?寫的什麼?」跪坐與揚琴前的女子把嘴上的竹笛輕輕的擱在琴案邊上。
少女努力的揚起脖子看,「我給姐姐讀咯,是……歎,人,間……」有些字可能遠了不是那麼容易辨識,「真…男……女。難…為…知…己……」
「願……」
與此同時,對面南樓裡亦是有黃門內侍高聲的吟誦給太后妃嬪聽。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
有些話,有些情。不需要多麼繁複的修飾,只要情意夠真、夠切,那便是這個天地間最能打動人心的,如此淺顯明白的祝願。似乎誰都能說得出來。但又似乎誰都說不出來……
在這個時代。
那些早已因為梁祝化蝶而眼紅凝噎的妃嬪們均是震愕住的表情,她們望著的那浮在半空中的兩條皎潔的燈籠,眼角的掩著的紗絹已是沉思般的垂下了頭,若前面所有的情緒都只是感動的話,那在這時候……
就勾起了一些內心的共鳴。
王氏僅僅是瞟了一眼,就微不可見的黯下了眼皮,轉而把視線瞥向身邊的太后,向氏雖是兩鬢斑白、面容枯槁。但以她如今這行將就木的身體狀態而言,似乎感觸更為深刻一些。人來這人世間一趟究竟是為了什麼?她輕輕的歎了口氣,撫摸著身邊小侄孫的腦袋,想了半晌,才歎了一句。
「都是癡兒女啊……」
……
外隔斷內曾布韓忠彥幾個宰執此時也都看到了那燈籠上寫的,這些才學淵博的大學士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內中原委,此時都不禁面有覷色地看向為首的曾布。曾布面色陰沉,那大堂半空中的兩排燈籠對於他而言就像是眼中刺一般的扎眼。
「曾相公,太后有請內室。」裡頭的小黃門這時候出來傳諭。
……
……
樓下李格非那雅間內的幾個老學士也都看了燈籠上所寫的,對於他們這些人精而言,也是很快就明白此番舉動的用意了,所以都是把目光望到了李格非身上,這李霽和曾家那女娃的事情他們多少也知道些,雖說也是於心不忍,但畢竟這是李家家事,他們這些位友也不便過多插手。
李格非這時候眉頭深皺,撇了眼旁邊的小女兒,也是有氣不好出。李霽的事情本來已經解決了,可如今被這小女兒一來,怕是三天以後…整個京師大街小巷的百姓都知道他李學士的兒子賴人家閨女的事,這可不是簡單的落面子了,李家的門第聲譽也是要受影響的,所以李格非這次是真的有些氣慍了。
「安安,你給爹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本一貫親和的李格非在這時面上十分嚴肅,旁邊的晁補之和呂希哲見形勢不對,趕緊是按下李格非,「安安也是一片好意,文叔你就勿要計較了。」他們不斷的給李清照使眼色,讓小丫頭先出去避避,不想李清照這時候不僅沒有退避,反倒是針尖對麥芒。
「安安有時在想,二兄怕不是爹爹所出,不然為何從不為二兄說話?」
「你!!」
李格非沒想到居然被這小女兒諷刺了,一時間岔了氣,抓著胸口直喘,李清照面有不忍,不過到嘴邊的那句「爹~~」還是生生的嚥了回去,側過了身子、強裝著冷漠倨傲的模樣,只是沒有再出諷言。
「好了好了,文叔你也別動氣了,娃娃還小……」晁補之一干人只能出來做和事佬,並且小聲讓國子祭酒劉岐把李清照帶了出去,這小女娃骨子裡倒也是硬的很,此時肯定不好說和。
李清照在看了父親一眼後,也就暫先出了去,她也知道這樣下去只會越鬧越僵,不過臨行前還是囑托劉岐代為關照,自己則是去北樓看望曾家娘子去了。劉岐在後頭遠遠望著她嬌小的背影遠去,也是感慨的搖頭歎息。
「手足之情,赤子之心啊~~」
裡頭的李格非此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從小看到大的女兒和自己頂嘴,哪個做爹的不生氣,不過此時還不待他把氣消了,這南樓上下來的內侍宦官們卻讓他不得不暫時把情緒控制下來,雖然這些小黃門身著便服,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李學士,太后有請南樓。」
李格非蹙著眉頭,看了幾眼身邊的老友,可這些老頭們只能搖著頭反饋給他「一無所知」的信息,所以…只能規規矩矩的領諭上去了。
……
……
北樓崔念奴的那雅間內倒是比較和諧的笑聲與交談,崔念奴從檀木圈椅裡站了起來,稍稍拾到了下後,就和她那姐姐一道出了門,還有說有笑的模樣。這裡已經沒有她們什麼事了,如果不想被礬樓的人過會兒堵住的話,還是趁早就離了去,免得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煩,不過巧的是剛出了外間的廊道,迎面樓梯上來的一少女讓兩人俱是面色一滯。
「李家娘子?」、「安安?」後面的這聲暱稱是那身形稍長的女子說的。
而對面的李清照亦是反應了過來,雖然情緒低落,但還是把笑容擺在了臉上,「原來是汐琰姐姐,我倒是誰,剛才見了如此眼熟~~」
對面微笑。
……
……
而此時礬樓梨台之上,蘇進和一眾樂伶都已經退回了後台,這些女伶們也都是兩眼紅紅的模樣,今晚對於她們而言是極為不易的,眼下雖不能說精力憔悴,但也是把她們累的夠嗆,所以一下來蘇進便讓她們就在礬樓歇了,餘下的事情就交給老鴇處理。
這李媼此時面色古怪,既不是那種阿諛諂媚,也不是之前那般冰冷尖銳,總之……就讓覺得很彆扭。
「李媽媽你身體不適?」,「沒……沒。」
「那下來的事都交給李媽媽了,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好……嗯,好。」
蘇進笑了笑,也沒放心上,倒是旁邊的李師師欲言又止,但最後只能眼睜睜的望著蘇進遠去,袖中的素手……輕輕的握了握,但這些細小的動作沒能逃過許份的眼睛。
這位許家郎君之前也是在後台和礬樓一眾看著,見李師師在梨台之上與蘇進唱和應曲,心中不可謂不震驚,這不僅是因為樂曲的高妙絕倫,更是因為兩人合作時流露出來的那份親密情誼,這就像是一根刺,紮在了他心裡頭。
他仰頭而望,半空中那兩排燈籠依舊吊著,並且隨著過堂風微微搖曳,但卻有一股巋然不動的內蘊在裡頭,許份不禁握拳。
蘇仲耕……(……)
ps:今天遇到了些令我感到傷心的事,影響了情緒,所以這章碼完就直接發了,沒有做過多的修改,我知道會有一些不當的地方,但眼下的情緒很難讓我在把持理性的態度去改文,所以……很對不住大家最近的支持,我會盡力調整過來的,很感謝大家。
還有書評區裡有朋友提出來「一男十一女」的問題,這確實是我不慎筆誤,在此表示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