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外朝左掖門東,紫辰殿南,是內宮校武場處所,推開金釘朱漆的丈高大門,進去是寬敞的沙泥場地,來去眼前的是馬蹄錚錚的番塞寶馬,馬上跨著虯臂禁衛,他們三五成隊,馭著坐下俊馬做著跨欄訓練,泥沙濺起的煙塵瀰漫開來,扑打在場周聳高入雲的磚石壁牆上,壁牆東西延展而去是延綿的峻桷層榱,上覆以琉璃瓦,在往前去,是一片狹長的遊廊循欄,廊道間有甲冑禁衛走動巡視。
「安樞密這邊請,官家換了便服就過來校場蹴鞠,安樞密可在此暫歇小刻。」
張迪將安燾引到校場西院的一處四帷涼亭裡休憩,旁余有宮婢奉上茶水點心。西院是專供蹴鞠使用的場地,裡頭有二十四個齊腿球門按在東西北三處圍牆底下,場地足以容納百人蹴鞠所用。此時這御鞠隊的幾十號人正在場地裡進行日常的蹴鞠訓練,而安燾也是較有興趣的在涼亭裡喫茶看球。東京蹴鞠之風盛行久矣,這安燾雖是文官出身,但卻有著武人氣魄,年輕時對於這蹴藝就極為推崇,只是如今這年紀是下不了場子了。
「右邊,快傳!」
前頭一腳射了飛機,身後立馬就傳來咒罵,「豬腦子,沒看到我右路扯出空位了嗎?」
「你才豬腦子,沒看見我左右都夾著人,你不會跑我前頭去接應啊!」
場地裡哄哄鬧鬧的,安燾像是發現什麼有趣的事情般將茶點擱下。「那兩個大門是什麼?」他手指著的方向,是兩個極為顯眼的木質球門,分別按在東西兩頭。擋在了原來幾個小蹴鞠門前,之前恍惚間倒還沒反應過來,不過此時場子裡那幾個蹴鞠球員廝打在了一塊後,就立馬讓他注意到了那兩個龐然大物。
張迪是新晉上福寧殿的北司高班,由於徽宗開年以來就沒有來過校場,所以對這宮內御鞠隊的事情也不清楚,此時正是為難的時候。不想直廊那兒有黃門的高喧聲喊到,一身便服輕裝的徽宗在兩個小黃門的侍候下從廊道轉口走了過來。
安燾起身拜禮,兩邊有侍奉將石鼓凳擺端正。並將涼亭四帷的簾珠放了下來。
今日在朝會、內會之後還把安燾單獨召了過來,肯定不是叫來蹴鞠喝茶的,稍微寒暄了幾句後,就進入了比較嚴肅的話題。對於徽宗而言近來的憂事是不少。尤其是在向太后病重之後。內外境的一些政治變動就更為讓人敏感了。西北涇原、熙河邊境的幾處積久弊病就不必多說,如今就連收復已久的青唐邈川地區也變得不安分起來,徽宗雖說年少風流,但自從登基為帝后就對這朝政之事極為上心,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宗捲上能看來的,像這些前朝老臣還是需要倚仗並且聽取意見,所以安燾多月來的請辭致仕他一直按在案頭。
……
「近來宰執台諫又有奏議棄地,已是不得不決之時了……」、「種人本無歸漢之意。又兼蕃情不順,使得湟、鄯兩州已是強弩之末。以往還有老將軍西顧兩州,但前日傳報將軍重傷老病,西北軍備已自顧不暇,更勿要談及青唐邈川了。」
「只是……」徽宗捻弄著紫砂茶盞沉吟,「王兄昔年奮戰收復番地不易,若是輕言遺棄……那確實是頗為可惜,是故今日喚來老樞密,就是想聽聽老樞密對於此事是如何看法?」
徽宗穿著輕便的玄端縛袖蹴服,頭髻簪貫住,十分簡單的裝束,此時在這駿馬喑嘶的校場邊喝茶談事,倒也有些別樣的意境。
小團龍茶的茶香從夔龍紋石桌上蒸起、裊散至亭楣,兩邊的黃門高班適時的屏退到亭簾外,不過裡頭老者低緩的回答還是能聽得清楚。
「今不先修邈川以東城在障而遽取青唐,非計也,以今日觀之,有不可守者四……」、「其一,自炳靈寺渡河至清唐四百里,道險地遠,緩急聲援不相及;其二,羌若斷橋塞隘,我雖有百萬之師,倉卒不能進;其三,王贍提孤軍以入,四無援兵,必生他變;其四,設遣大軍而青唐、宗奇、邈川食皆止支一月,內地無糧可運,難以久處。」
「此四弊即可斷青唐番地不可久守,再如此對峙下去,只是擾民傷財罷了,還望官家早作決斷。」
安燾的建言在涼亭內回散不絕,而亭外對出的泥沙蹴鞠場上,那些蹴鞠隊員聽聞徽宗到場,踢的就更為積極了,傳球倒腳的注意力也更加集中,生怕自己出了什麼閃失讓徽宗看了去。
「老大,我剛瞅見福寧殿那幾個內省黃門了,你看咱們要不要把新蹴鞠的事兒與官家說說……」
當一球踢出界外後,幾個御鞠隊的隊員就聚到了高俅身邊,你一句我一句,雖有對新蹴鞠表示自信的,但也有不少對於私自接受新蹴鞠表示擔憂。只是徽宗自開年來政事繁複,根本無暇顧及蹴鞠隊的事兒,而他們這些蹴鞠藝人又不可能派人去請問這些小事,所以也就自作主張的練起了新蹴鞠,就等著哪回徽宗過來上前陳說。
高俅倒不會擔心因這個受到徽宗的指責,他被徽宗選為御鞠隊隊頭可不只是因為蹴藝精湛,更是因為他善於揣摩徽宗的心思。雖說徽宗自從即位後就少有蹴鞠,但他可不認為這位端王是真個棄了他的蹴鞠。新官上任還有三把火要燒,所以這新帝登基,開頭幾月肯定是要做個樣子出來的,他早年在蘇軾府上做書僮,肚子裡雖然墨水不多,但這些世俗常理還是十分清楚的。
「踢你們的球去,少聚在這兒偷懶,下月要是再輸球,我非得把你們這幾個榆木腦袋卸下來當球踢。」
他表現還是很鎮定的,疏散了身前的隊員後。視線就往屋廊那兒望去,涼亭裡的人物只能看到個依稀,不過由於時而廊風捲起的珠簾而看見徽宗一身蹴鞠的便裝。心中稍許的疑慮也就煙消雲散了。
而此時涼亭裡,卻是久久沒有話音傳出來,巡欄廊柱邊侍立著的小黃門剛想把目光探進去,就忽然有徽宗的不高的笑聲傳出來。
「老樞密何時學的曾布?」
徽宗拿著紫砂茶蓋撥弄著茶湯麵,縷縷茶香飄散開來,是非常舒緩的味道。
對坐的安燾捋到一半的鬚髯停了下來,瞌下一半的眼皮稍稍撐開了些。並把目光望到對面這年及弱冠的新官家上,雖說臉上還有些未褪去的王孫紈褲,但比起起初已多了幾分精明。他隨即哈哈笑了幾聲。按住石桌邊沿許久才說了一句,或者說是一種感慨。
「北地馬牲缺口猶大啊……」
徽宗的視線從眼前的老學士臉上移開,直直的投到了身後那泥沙風塵的蹴鞠場上,那裡有多月未見的蹴鞠健兒們奮勇爭相。他是極喜歡的。視線怔在那兒許久。而後才慢慢把手握成了拳,不過再開口時,卻已是另一話題。
「現今朝廷中庸碌保身之徒居多,勇謀兼備之臣絕少,本已是艱難險惡之期,可如今太后鳳體違和,老將軍傷重難料朝夕,而老樞密又欲告老。朝政日薄之勢漸顯,朕心甚憂啊……」
安燾磨砂著溫潤的茶盞杯麵。思緒似乎是有些恍惚,但眼神中又偶有清明之光閃現,他很平靜的回應,「我大宋泱泱大國,人才之多如過江之鯽,豈會有竭枯之理……」、「且不說河湟環慶之處多彪勇之將,便是如今朝堂之中亦有懷才不遇之輩。」
他頓了頓,看著徽宗說道,「官家可還記得洛陽種家?」
徽宗稍一轉念就笑了,「這種氏一門虎將,忠烈堪比楊家,老將軍便多有在信函中提攜,自然不會是庸碌之輩,只是此二人立場尖銳、資序不高,三省台諫並不待見,強行推出也只會被下頭架空,所以王兄便讓那種師極在國子監養望生息,其弟倒是在三衙任職。」、「…前些日子那種師極還有獻呈兵策之功,如今怕已是按捺不住了,所以朕倒是有意讓其遠赴河湟處調停諸事咸宜。」
安燾有不同意見,「那種彝叔既然沉的下心拒招西北,便知其心志主意,官家何不成人之美?」
「老樞密可莫要予朕為難了。」徽宗捏了捏鼻樑骨,「那論兵策雖說想法極好,但宋遼安定已近百年,若是無端再挑是非,非把自個逼上絕路不可,老樞密是臨行無忌,倒是把這爛攤子往朕身上堆。」
……
一君一臣在這涼亭內相談甚健,安燾由於致仕在即,所以有些話也就攤開了說了,以如今宋朝青黃不接的軍事統才和冗官冗兵的歷史弊病來說,在處理邊境問題上確實十分棘手,再言之國庫每年入不敷出,已經再也承受不住邊境每年巨大的軍事軍備投入,所以用進退維谷來形容當朝執政還是極為恰當的。
徽宗即位不逾一年,之前諸多問題都是向氏操持,如今向氏病重,這所有家國重事壓下來,當真是讓他有心力憔悴之感。他心裡自然不希望這時候放安燾回鄉,只是這些重大人事變動已不是自己能隨意拍板決定的了的,安燾年老致仕,三省文牒已經全部通過,向氏也已點頭安排繼任,即便他作為皇帝可以壓下詔曰不發,但也只是早晚的問題,今日他喚安燾過來私聊也有選賢舉能的意思,只是這種師極、種師中兩兄弟在如今並不能立即拔用,過剛易折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要說平衡元佑黨和新黨的問題,也只能等蔡京蘇軾一干人回京之後再說了。
他正考校著中間的一些利益得失,耳邊有傳來安燾的聲音,夾雜著兩分說笑的意味。
「說起來,官家那美芹先生可有消息?」
徽宗看了這老樞密滿臉皺紋堆起的笑意,居然也是會心笑了,不過沒有應話,只是歎了口氣、起身直面著涼亭外的蹴鞠球場,兩邊有內侍將珠簾收起來。溫煦的陽光從碧瓦青牆的勾沿處流照下來,映到徽宗身上,燦著輝暈。而安燾也是站了起來。極目遠望過去,這一片寬敞的蹴鞠場上,到處是奮力蹴球的青稚少年,看了會兒,他又想起剛才的問題。
「官家,此是何物?老臣還從未見過如此大小的蹴鞠球門。」
徽宗這時候也是發現了蹴鞠場有了些細微的變化,地上都是白漆塗抹而成的線條。而且最顯眼的就是東西兩頭放著的大球門了,他也是心下疑問,正欲差人喚高俅來問。不想遠處早就等候多時的高俅已經小跑著到了徽宗面前請安了。
「高俅見過官家。」
徽宗點了點頭,示意他起身,「高俅啊~~朕多日未來,你這是搞得什麼名堂?」他慢慢朝場邊走去。高俅則是跟在後頭給徽宗解釋了這新蹴鞠的事情。
徽宗不禁慾笑。「你們這些小子平日游手好閒,也就會鑽此小道,這蹴鞠傳承已有百多年日,祖上傳下來的的此等規矩自有其道理所在,爾等隨意篡改可非得當之事。」
高俅作為過來人對這新蹴鞠理解已是頗深,隨即便給徽宗說解新舊蹴鞠之間的天差地別,僅僅拉高了球門,這蹴鞠的踢法立即豐富了一個層次。再加上那些界限規定,著實要比原來的蹴鞠要有趣味性。不過這也只是讓徽宗點頭表示明白而已,直到高俅拿出了蹴鞠鞋,才終於讓這大宋皇帝的臉上有了些驚奇之色。
「官家,這就是為此新蹴鞠專門設計而出的鞠鞋,穿上之後真可謂如虎添翼,在場上不僅健步如飛,而且還能踢出具有觀賞性的蹴鞠來。」
安燾對這從未見過的鞠鞋頗感興趣,拿著鞋幫端倪了陣兒後,又忽然笑著問高俅,「這也是那一品齋所做?」
高俅點了點頭,「如今一品齋每月只供百雙蹴鞠鞋,供應有限,所以還未在京師蹴鞠館內傳開,不過就小臣所接觸到的蹴鞠球員來說,這新式蹴鞠在民間的風評還是可以的,只是還未習慣,而最讓小臣推崇的是新式蹴鞠的場地是選在那鬆軟的草場上,這對於常年鞋入泥沙的球員而言是極舒適的……」
高俅詳細的為徽宗還有那老樞密使解釋,倆人面面相覷了會兒,還是安燾先笑了起來,年老的的聲音還帶著些低醇。
「那美芹先生倒也是文武兼修,官家可莫要再視而不見了~~」
蘇進的美芹十論在樞密院可是議論頗盛,在安燾這些人精眼裡,那是極為有才幹的人物,只不過如今局勢不由徽宗完全掌控,所以也不急著將那在野的蘇老先生征招入朝,所以此時聽著高俅說起這新式蹴鞠是由那一品齋提議,自然認為是對方對於懷才不遇的一種洩憤和不滿。
徽宗心中也是相差不多的想法,見安燾這麼笑,也是笑意浮上了臉,當然……那是被捉黠後的苦笑,他擺著手、讓高俅繼續操持下去,自己是沒有興趣下場蹴鞠了。
「今後你就按美芹先生吩咐的做,新蹴鞠若是能做起來就做,這汴京城也好些時候沒有新氣象了。」
徽宗這麼吩咐給高俅,高俅卻是帶著一肚子的疑問退了下去:美芹先生?是指那蘇仲耕嗎?他想不明白那商戶子弟怎麼會和徽宗樞密使這等人物相熟,怎麼看……都不像個才子啊。高俅暗暗地撇嘴,走入這蹴鞠隊裡,把徽宗的意思傳達下去,也算是給這群御鞠隊的隊員們打了劑鎮定劑。
在商定青唐地區問題後,徽宗也算是去了心頭一塊大病,不論今後這個決定會帶來何種影響,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並且會堅定不移的往下執行下去,只是在這場政治博弈中,他急需要向氏這個後盾來為他肅清前路阻礙,所以在與安燾交談完後,他就換了身宴居服,趕著龍輦去了慈寧宮。在這段日子裡,慈寧宮幾乎是每日必探,明面上是徽宗仁孝,其實更多是向氏自己要求的原因。
向氏自知氣運不久,所以也是盡自己最後的能力給徽宗提點政事,尤其是一些拿不定的邊疆漕運之事,就必須要與她商議之後再做決斷。
……
……
慈寧宮,內闈花隔斷裡,向氏依舊是在病榻之上,不過這幾日精神稍振作了些,所以在左右的攙扶下,已經能坐靠在床榻上了,雖然這一切不能完全歸功於子侄的陪護,但多少還是有這方面的原因,所以徽宗對這個小侄子還是極為喜歡的,這時他隨著外間宮婢的通報進來,趴床頭講故事的小暄兒趕緊把手裡的夜譚丟掉,歡歡喜喜的抱住徽宗的大腿不放,旁邊的甄氏上前行了個禮節,小聲叱呵兒子無禮。
徽宗笑了,「無事無事,小暄兒從小生的機靈,朕亦是喜歡,甄姊就可勿要怪罪。」徽宗與這小侄子玩笑了陣兒後,病榻上的向氏倒是問了。
「佶兒今日怎得過來如此之早?」
「散朝之後無所重事處置,自然就到娘娘這邊看看。」
太后搖頭微笑,蒼白的臉上有了些人色,而這時……徽宗腋窩下向暄把頭仰起來稚聲問話,「阿舅近來無事嗎?」
徽宗一笑,摸著他腦袋上的垂髫,「怎麼……是又想去哪邊玩,舅舅派禁衛虎騎陪你這小子過去可好。」他以為是這小滑想去山裡打獵,所以才有這麼一說,不想這回卻是猜錯了。
小暄兒抱著那本夜譚說,「暄兒聽府外都在說月底三十白礬樓要唱新曲,就是寫葫蘆娃的人寫的曲子,好多人都說去,暄兒也想去,娘親也想去……」他吮著手指想了會兒後又雀躍的拉上向氏的手。
「姨婆,姨婆也說要去看。」
徽宗愣了下,他成天公文積案,哪有閒工夫打聽民間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見聞,就是上回那紅遍京師的倩女幽魂也是後知後覺,所以如今聽聞這一品齋又鼓搗什麼新曲出來,就有些難以言語的表情。身邊的甄氏把這小滑頭拽到身前小聲教訓,而徽宗則是把詢問的目光望到了向太后身上,見向太后是一臉慈和的衝他微笑搖頭,心中就明白了。
原來是這小子在這兒磨了大半天沒策動了向氏,所以就過來賴他這阿舅了。
徽宗望著那被甄氏懷在身前的小傢伙,見他滿臉希冀的沖自個兒眨巴眼,那賊不溜秋的眸子真是讓他忍俊不禁。雖說皇室子弟去那勾欄之地不是很妥當,但只要不聲張,倒也是……
呵,姑且就這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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