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暮煙亭。
暮煙浮紫,落照留紅。酉時已過,怎生還不見香香的蹤影?琳兒開始在亭中踱步,楊樂天一聲不響地倚在亭柱,斗笠摘掉,同樣一臉的凝重,不時幾聲低咳入耳,緣是楊樂天強忍著痛苦。
飛鳥則在一旁端詳著自己那柄黝黑的大刀,那是他從無名山莊的藏劍樓中翻出來的,想不到多把利劍之下居然還藏著把寶刀——塵封揭開,浮土盡去,那通體黝黑的刀身在明亮的火燭下反著詭異的光。伏魔刀,他看了第一眼就愛上了它,如得到一件珍寶般愛不釋手,一見鍾情。
眨眼間,刀身上泛著的紅光消失不見,飛鳥猛一抬頭,原來殘陽已墜,新月將升。亭中,琳兒急得來回踱步,不住地踮著腳向東方張望。
終於,在路的盡頭,出現了一男一女。
灰濛濛的天空下,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反是由著瘦弱嬌小的女子相扶。一隻碩大的猿臂搭在女子瘦弱的香肩上,累得女子香汗淋漓,只得一步一跌,蹣跚而行。
「香香,蔡蒙,真的是他們!」琳兒興奮地衝過去,可還未到近前,便望而祛步,眸底的盈盈秋水瞬間被殷紅的鮮血充溢。
「姐姐!」香香喊了一聲,淚水奪眶欲出。
「蔡將軍他……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琳兒過去幫著香香架起蔡蒙。
香香氣喘吁吁:「我們……我們遇到了官兵,蔡將軍他幫我擋了幾刀,才逃了出來。」
「好,好,逃出來就好,我們先過去再說。」琳兒應著。
這時,楊樂天和飛鳥也跑了過來,幫忙一起把蔡蒙架到亭子裡,小心地扶他坐好。怎料他們幾個剛一鬆手,蔡蒙身子一滾,便翻落到地上。
「撲通」一聲,頂著重傷的蔡蒙,忽然跪在了香香的石榴裙下。
「世子妃,屬下對不起王爺,對不起世子。」蔡蒙語聲哽咽,重重地給香香磕頭請罪,全然不顧及身上正在淌血的傷口。
眾人均是一怔,香香出手相扶,淚珠連串,急得差點兒給蔡蒙跪下:「蔡將軍,快起來。」
蔡蒙扭力掙開,卻是執意不肯。「唉,我……」他一拳砸在地上,潤濕了眼眶。
「你們讓他說,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許就舒坦了。」楊樂天長長歎出一口氣,「咳咳……」
蔡蒙淚光閃爍,點了點頭:「就在一個月前,屬下隨王爺出征西域,從一名西域少年手中偶然得到一顆夜明珠,此珠碩大通透,王爺極是喜愛。但是王爺不敢私藏西域寶珠,於是待凱旋回朝,便忍痛割愛,將這顆夜明珠獻給了皇上。」
「王爺真是高風亮節,大公無私……」琳兒喃喃。
蔡蒙苦笑:「王爺若是存了私心,也不至於招來如此橫禍。唉,那個皇上偶得了寶珠,自然龍顏大悅,隨即賜給了即將誕下麟兒的寵妃。可是誰會想到,就在妃子得珠的次日,她忽然腹中絞痛,結果產子不成,反而一屍兩命。」
「死了?!」
「對,胎死腹中,連妃子也死了。皇上盛怒之下,歸罪於夜明珠,於是免了尋王爺的爵位,判了秋後處斬,王府被抄,其他王府一干人等,女的充婢,男的發配邊疆。」蔡蒙說完,兩行淚珠已默默浸濕了虯髯,不想這樣一個錚錚硬漢也會悲聲哭泣。
「你是說王爺要被砍頭,譽郎發配邊疆……」香香顫著雙唇,呆呆凝視著西天灰濛濛的暗雲,她的心也好似這雲朵一般,以極快的速陰沉下去……
「我要去救他們!讓我去,讓我去!」
香香在客房裡咆哮,忽然足下一麻,整個人僵直地挺在原地,連口也張不開了。
你去救人?你這是去送死!」楊樂天轉到香香身前,厲聲呵斥。
琳兒也走過來,柔聲勸:「是啊,香香,我們不如先行回到天神教,憑魔教的實力,一定能平安救出尋譽。」
但是香香心裡彆扭著,她恨不得馬上把尋譽從大牢裡拉出來,她擔心譽郎在那裡不會好過,甚至受到嚴刑拷打……念到這裡,她不敢再往下去想,只任憑淚水啪啪滴落,她很想將臉埋在手掌裡大哭一場,但是她現在身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甚至想動動手指都辦不到。
「咳……咳咳……」楊樂天的拳頭在唇邊輕輕地抖動,他坐在椅子上窺視著香香,卻見香香眼中翻著淚花,一臉厭惡地瞪著他。琳兒看不過眼,推了丈夫一把,「樂天,你先幫香香解開穴道,看把她痛苦的。」
楊樂天「哼」了一聲,暗暗蹭掉拳縫間的血跡,決然道:「不行,她還沒有覺悟,等什麼時候腦子想明白了,再說!」
鄉村野棧,荒涼靜謐。
田間蟋蟀噓噓,塘中綠蛙鼓噪。香香挺立在客房正中,靜靜地聆聽著大自然的樂聲。她的穴道還沒有被解開,兩腿早已僵直如柱。
「該死的楊樂天,若不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我一定把你大卸塊,丟出去餵狗。」香香心裡不停地咒罵,瞥見床塌上和琳兒依偎而臥的楊樂天,忽而鼻子一酸,又委屈起來,「可惡,我不就是不聽話麼,你至於罰得這麼久麼,香香肚子好餓,好困……嗚嗚嗚……」她心裡哭了一陣,也發不出聲音,乾脆算了。
輕抬淚眼,香香陡見一縷清光斜穿北窗,光如潑水,玉彩映上窗下飛鳥的睡顏,忽而心思縹緲:「嗯,五官還算端正,也挺白淨,倒是頗似我家譽郎,但就是鼻樑太高,眉毛也沒有譽郎挺立。不好不好,還是我家譽郎溫文爾雅的好,且譽郎更加精緻玲瓏些。不過,要論這精緻嘛……譽郎倒是稍稍遜色那柳飛揚幾分。真是奇怪,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粉雕玉琢的男子,尤其那對琥珀色的明眸,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她想著想著,頭腦漸漸發沉,不知何時潛入了夢鄉。
「想通了麼?」一句話擾了香香的清夢,她翻了個身,繼續枕著自己的手掌,去尋找剛剛的夢境。
「咳咳……」
「唉,真煩,別咳了!」香香不自知地呢喃著。
琳兒推開楊樂天,坐到塌邊,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香香,你再不起來,一會兒官兵追來了啊!」
「官兵?」香香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睫,眨了兩眨,「官兵!」香香駭得「騰」地一下坐起來,一雙驚惶的大眼睛逐漸渙散,她猛然想起了一切:抄家被封的尋王府,滿身是血的蔡將軍,即將要被問斬的王爺,還有身陷囹圄的譽郎……
「香香,香香。」琳兒柔和的聲音又蕩在耳畔,香香這才回過神來,驚道:「哎?我怎麼床上睡的?」她活動了一下四肢,「呀,不麻了,能動了?」
「傻丫頭,你昨晚站著就睡著了,半夜樂天已幫你解了穴道,挪到床上了。」琳兒解釋著。
「姐夫?」香香登時雙臂環緊,身子向床內縮了縮,瞪著驚恐的眸子望著楊樂天。
飛鳥負手踱過來,笑了笑,斜眼瞅著楊樂天,「嗯嗯……楊樂天,香香想問你,昨晚有沒有佔了她的便宜?」
「咳咳……」楊樂天橫了飛鳥一眼,琳兒趕忙搖頭,對香香道:「妹妹,你想哪裡去了,昨晚你一直睡在我旁邊,睡得可香呢。」
「那我另一邊呢?」香香癡癡地問。
琳兒瞠目結舌:「另一邊?」
楊樂天咳了幾聲,垂下拳頭,冷冷責道:「廢話!另一邊當然是牆。你以為你是寒兒麼,可以睡在我和琳兒中間。」
香香小嘴一翹,嘟囔著:「誰是你孩兒……」忽又一拍大腿,眸中閃亮:「對了,我還要去救尋譽呢!」
楊樂天臉色一沉,帶著責怪和懷疑的口氣問:「昨日你站了三個時辰,還沒想通麼?」
「想通了呀,我們這就動身去天神教,找夜哥哥救我的譽郎。」香香從床上跳了下來,急忙穿鞋。
飛鳥霍然一笑,玩味地看著楊樂天,「對,去天神教!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楊樂天走上前,用手敲了敲飛鳥腰間的伏魔刀,微微一笑:「我會讓你如願的。」
這次,飛鳥用十兩銀子買下了一輛馬車,自己做起了車伕。一來,香香和蔡蒙是朝廷欽犯,免得累及旁人;二來,馬車行進快慢,趕路休憩,全由飛鳥一人做主。反正無名山莊多年來積蓄了不少銀子,他就做了浪蕩公子,樂得逍遙。
一路之上,和風正暖,韶光遍野,處處煥發著勃勃生機。只是臨近神木林,周圍再也不見萋萋的草木和點點的野花,只餘下一片光突突的黃土,這裡寒氣依舊,生人勿近。飛鳥翻身下車,扶了楊樂天等幾人出來。
「終於回來了。」楊樂天唇角微勾,昂首闊步,當前行入神木林。
神木林中,終年不見天日,咄咄寒氣源源不絕地從林間散發而出。
「咳咳……咳咳……咳……」寒氣滲入心肺,楊樂天不住地咳嗽,咳得幾乎邁不動步子,「咳咳……」
琳兒趕忙扶住樂天,有些驚慌:「不行,這樣下去,他恐怕連這林子都過不了。」
「可不是,這麼弱的身子,眼下又沒黑珍珠護體,怎麼穿過林子。」飛鳥饒有興致地諷刺。
琳兒四顧著這漫無邊際的幽暗密林,懊惱地歎著氣:「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們還不如走梅家塢,穿茶山,從玄武壇後山密道入神魔崖。」
「不行啊,不行。」香香急得直跺腳,「若是再去繞梅家塢,還要多耽擱幾日,我怕王爺和譽那邊會遭遇不測。」
「咳咳……」楊樂天氣虛地道:「你們不要再為我這個將死之人爭論了,有時間還是去救那些該救的人。走,我挺得住!」
怎料剛邁出一步,楊樂天身子一墜,「哇」地一口鮮血頂出,正噴到一棵神木的樹幹上。幾人登時怔住,只見血汁轉眼間被樹幹吸收,那顆樹彷彿活了起來,棵棵根須陸續翻土而出,籐蔓伸著魔爪在地皮上迅疾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