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顏玉就早早地候在了老夫人的菩福院裡。她平靜的面色些許迷離,安靜地垂著眼,右手無意識攏上左臂,指腹順著繡線的臂裳遊走。
四月的氣候大約暖和了,不過早晚還有涼意,出媞汀院時左嬰順手帶過了一件梅紅色綢緞質地的描金披風,這會子正巧給她添上。左嬰心裡有些埋怨顏玉來早了,嘴上卻說不出什麼有傷害力的話兒來,朝四周掃了一圈,很快搬來個紅木圓凳子,用絹子擦乾淨,小聲道:「這個時辰老夫人還得小睡上一會兒,小姐您且將就著坐會。」
今個兒老太爺不在府邸。顏玉因受了驚嚇,老太爺已囑咐過她近日裡不必掬禮於那些個繁文縟節。
老太爺的意思是免了顏玉的請禮。索性受顏玉請禮的長輩不過那麼幾個,老太爺即免了顏玉的請禮,老夫人雖未表態,卻也是不好強求的。顏玉偏反其道而行,不但沒有任性地不與老夫人請安見禮,還早早地恭候在菩福院裡,一副溫順可親的乖巧模樣。不說旁人,便是她身邊的左嬰,也琢磨不透顏玉此意為何。
顏玉安靜地盯著某處發愣,聽到左嬰的話兒,回神搖了搖頭。
與老夫人請安,平日裡晚來已是沒規矩,被老夫人黑著臉念叨已不是一兩次;若「破天荒」早來一次,未經老夫人准許便安穩無憂地坐著……這般不成體統若傳到老夫人耳裡,她日後的日子定會難堪不已。
活得兩世,能率性一世,足以。
緊了緊肩上的披風,身子明明早已暖和起來了,不知因何,她就是能感覺到冷,這冷意是站在這兒那麼些時候,一絲絲浸進皮膚裡的,無法隔離,亦無法驅逐。
知道左嬰心疼她,更知道之前的她無法無天視規矩如死物,以致於眼下連左嬰都不把規矩放在眼裡。顏玉視線的餘光停在左嬰身上,轉而繞開,暗歎:不能急!
左嬰不知顏玉所想,卻看得出顏玉在思考些什麼,識趣的安靜地立在她身後,一點也沒打擾到她。
不多時,貼身服侍老夫人的林婆子從老夫人的廂房裡探出身子,一眼見著顏玉,林婆子眼露驚訝,走近朝顏玉拂了一禮,恭敬道:「大小姐怎來得這般早,在外面凍著了如何是好!大小姐請快快進屋,老夫人剛起,老婆子得先去領洗漱院裡的婢子來,老婆子去去便來。」
老夫人好靜,不喜洗漱院裡的婢子捧著洗具早早地在院子裡頭候著,她晨起的時辰亦不怎麼規律,睡時又驚不得半點響聲,因而顏玉才會帶著左嬰安靜地候在院子裡候著,林婆子則得每日看著老夫人有晨起跡象了,便沖衝跑一躺洗漱院喚來婢子。
顏玉朝林婆子微微一笑,輕聲細語道:「一會再勞嬤嬤引路吧,嬤嬤且先忙著,不便理會我。」
林婆子詫異地看了顏玉一眼,眼裡有絲受寵若驚,攸地覺得此舉不妥,忙垂下頭。
嬤嬤可是婆子的尊稱,林婆子自是認為在百里府,以她在老夫人身邊伺候十幾年的資歷配上一聲「林嬤嬤」的尊稱,還是綽綽有餘的。可事無絕對,林婆子這裡的「無絕對」便是針對顏玉來講的。照往日的經驗來看,百里府這位大小姐待奴婢,無論在哪主子身邊高就的奴婢,都只得一個態度:瞧不起,看不上,更別提和氣地說上一句話了。
林婆子邊走邊怪異地瞄了顏玉一眼:必是大小姐有事要勞煩老夫人了,要不怎待她一老婆子如此和氣?轉念又一想,大小姐有若什麼事,跟老太爺說上一聲,方長隨會馬上替大小姐辦好,有什麼偏要求上老夫人的……百思不得其解間,林婆子只得小聲嘀咕了一句「怪哉!」
待老夫人洗漱完畢,林婆子又重新回到顏玉跟前,引顏玉進了東廂房。
東廂房佈置的中規中矩,迎面一張紅木床,鋪著深藍色印花金線描邊的蠶絲被,青藍色撒花的帳子,雕花的犀牛角帳勾上掛著大紅的如意結,紅木床踏上一雙繡著深紅色梅花的繡鞋擺得整齊;不遠處設有一張雕花的櫃子,櫃子上了青漆,有陽光撒下來的時候,光彩鮮亮,一點也不陳舊。櫃子左旁立著高角腳幾,高腳幾上盆綠植被,與記憶裡的東廂房沒什麼兩樣,除了綠植被身形清減了些,唯一顯眼的,便是床頭不遠處紅木圓案上的錯金銀花紋青香爐。這外觀精美異常的香爐裡新燃了檀香,幾縷青煙裊裊,疑是暗香浮動。
顏玉盯著香爐,眼裡的情緒稍顯波動。
嗅得檀香,是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比及周圍的人或事,檀香的味道令她無比清醒地認知眼前的一切,又彷若穿梭時空,回到了四年後——有面容依舊的老夫人,有伺候老夫人仔細的林婆子,有紋絲不動的陳設和熟悉的檀香……
視線放回到錯金銀花紋青香爐上,香爐還未被棄用,輕煙裊裊之下,竟似霧裡探花之境,瞇眼仔細分辨香味,又覺得不同。
香料還是原來一直用的香料,只是香爐換了幾次,焚出的香味便不同。這跟不同的灶燒出不同味道的飯菜,是一個理。
剎那間,顏玉突然有想向老夫人討要這香爐的衝動,這般衝動引得埋在衣袖裡的小拇指顫抖一下,回神迎向了老夫人,行了跪禮:「顏兒叩請祖母萬福金安。」
即使很想保護這錯金銀花紋青香爐不被棄用,她也清楚地記得上一世,因著清掃婢子的大意壞了香爐美觀,老夫人神色平靜,一句話也沒多說,直接把那清掃婢子打殺出府去。
也是第一次,她猛地覺得老夫人,很可怕。
摸約剛起床,老夫人不是太精神,見顏玉與她見禮請安,嗯了一聲,散漫道:「起吧。」
左嬰扶顏玉起身,揣來一旁擺得整齊的一隻紅木凳子,扶她坐下。
老夫人拔著杯蓋喝了兩口茶,才抬眼瞟向顏玉:「昨個兒動靜鬧得那般大,今個兒倒也沒瞧出哪裡不對勁,身子可好些了?老太爺不是囑咐過不用特地來請安的嗎?」
老夫人話裡的意思明顯,顏玉怎會聽不明白!
剛準備開口解釋,百里阮玉和二房的一對雙胞齊齊出現老夫人面前,一臉朝氣地與老夫人請安見禮,待老夫人喚他們起身,方與一旁的她行了半禮,得了她的回禮,才長幼有序地依次坐在婢子們安置腳邊的紅森凳子上。
寒暄一陣後,老夫人視線重新回到了顏玉身上:「明兒個就不用來請禮了,便好好養著吧。」
顏玉心裡一頓,老夫人這是在**裸地敲打她。
今兒個來了菩福院,明兒個突然不來了,依著老太爺與老夫人的關係,老夫人此番作為很可能被老太爺理解成裝腔作勢;她向來是老太爺的心頭肉,老夫人若裝腔作勢都不意思一下,老夫人要承受的可能不僅僅是老太爺的冷眼相待了。
老夫人怎麼做都不順老太爺的意,便向她來討台階了。
老夫人向她討台階,她給!
面色似有絲慌亂,顏玉垂頭道:「勞祖母惦記,顏兒罪過,眼下顏兒身體已是大好,雖祖父祖母心疼顏兒,但顏兒慣不能做那偷懶耍滑之事,再者弟弟妹妹們也不小了,我這做姐姐的再不學著懂些事,再不能以身作則,以後拿什麼給弟弟妹妹們長臉。」
老夫人沒想到顏玉能說出這般令她順心的話來,很是滿意地點點頭,她理了理裙袍,溫聲道了一句:「到底是長進了。」繼而放下杯盞,「老婆子可不興聽那空口白話的以身作則。」
顏玉調皮一笑,起身朝老夫人拘了一禮:「勞祖母監督。」
「便如此吧。」沉默半響,老夫人才應承下來,迎向顏玉天真無邪的目光,緩緩垂下眼瞼。雖說她給顏玉下了套,卻沒想著顏玉能如此上道,不僅鑽進套子裡還放了大話兒,顏玉既然把「小辮子」雙手奉上,她沒理由不好好收著!她到想瞧瞧顏玉能把「以身作則」做到哪般程度!目光轉投到百里阮玉身上,老夫人不在理會顏玉,「怎不見如姐兒?」
百里阮玉起身回道:「回祖母的話,姨娘的母親近來身子骨不利索,昨兒個孔府來了急信,請姨娘今早務必回去一躺,今兒個一早便帶著二姐奔孔府去了,阮兒以為祖母是清楚的,因為昨兒晚姨娘來祖母這,為的就是前往孔府走一趟的事。」
老夫人聽罷,視線移向林婆子,林婆子垂頭道:「昨兒晚孔姨娘來稟時,老奴見老夫人您已睡下了,老奴便……老奴今兒早正準備瞅準機會跟您說,不想大小姐來得這般早,請老夫人責罰!」
老夫人面色不變,吃了一口婢子擺上的百果糕餅後,才點點頭,算是默認了林婆子的做法。
眾人不知,被老夫人盯住的林婆子後背早已驚出了冷汗。
顏玉沒見著百里如玉,心裡略略鬆了口氣,彼時,她還不想見顏玉一面的。又聽到孔姨娘的母親鬧病了——突然記起,這個時候,孔姨娘的母親,已經時日不多了。
老夫人與二房的雙胞胎叨了幾句後,及請安的眾人道:「還得給你們父親、母親請安,就別都耗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