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朝啟昌二年臘月十三夜,一夜的腥風血雨。從皇宮內,再到長安城內外,都充斥著血腥的氣息。先有上千叛軍死於宮廷之內,再有長安城內一場奪軍權之戰。
以南長安大營正統領何茂以及東水營正統領董書所率領的叛軍,在進入到長安城外城後,無法攻克內城城門,一時間陷入僵局。劉愈派新軍從內城南門殺出,殺了南長安大營兵馬一個措手不及。隨之叛軍內部出線嘩變,一些親向於劉愈的將領,於陣前斬殺董書,擒獲何茂,叛軍不戰而瓦解。
劉愈當即下令,將何茂董書及參與策劃叛亂的部屬,一律軍前斬首,以正軍威。對於其餘參與叛亂的兵將,一律既往不咎,兩大營兵馬必須在天明之前撤出長安城,回營安置。
臘月十四天明,長安城內一夜的兵荒馬亂終於徹底平靜下來。但因為昨夜城南發生的一場血戰,以至於城內有不少地方血跡斑斑,很多屍體,到天明才來得及搬走,城中沒有戒嚴,但普通百姓還是不敢踏出家門,怕惹禍上身。
劉愈站在皇宮正南門的闕台上一夜,到天明時,心情仍舊沒平復下來。這一夜,令他心境改變了許多,尤其是在蘇彥身死的那一刻。
城中各方的消息,匯總到劉愈這裡,也讓劉愈瞭解到此時長安城內的環境。隨著兩大營兵馬撤出長安城,意味著這次的叛亂徹底瓦解,城中昨夜少部分趁亂出來殺人放火的三清教亂黨,也多數被捉拿,就地斬殺。此時長安城內,一切不安定因素看似都已經消除,卻令劉愈開懷不起來,一來是因為昨夜的戰事實在慘烈,不但叛軍方面死傷嚴重,連劉愈的嫡系新軍也折損不在少數;還因為蘇彥的死,更因為罪魁禍首的蘇哲。仍舊生死不明。
劉愈站在闕台上想了一夜,到底還是沒明白過來,為何在當日餞別宴上已經「幡然悔悟」的蘇彥,會從沉默的羔羊轉而爆發。難道是因而蘇哲某些蠱惑人心的手段?劉愈回憶昨夜蘇彥臨死前那一番抱怨,那時,蘇彥是堅信蘇哲已經死了,而且是「捨生取義」,為了成全他當皇帝。道理上說得通,蘇哲為了確保蘇家的基業,放棄生命。給蘇彥創造機會登基為帝。可在劉愈看來。還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首先是蘇哲沒必要把自己葬送在火海之中,再者,昨夜吳公公出來傳旨,卻又被殺死。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愈歎口氣,可惜那份聖旨已經在昨夜混亂之後無尋,應該是已經被燒燬。在那時劉愈就想過,當時雅前殿內的政令不是統一的,有人讓吳公公出來傳旨,卻有人下令把吳公公給斬殺,令聖旨不得宣揚。
想不明白,劉愈也就不再去糾結。經過一夜的忙碌,他也感覺到幾分勞累。尤其是在事情圓滿解決之後。但這圓滿中,還是有很多令他感覺不快的地方。
劉愈走下闕台,逕直往雅前殿的方向行去。昨夜雖然蘇彥已經身死,但另外兩個參與到叛亂的重要人物,蘇碧和柴錦現下正被囚禁著。等著劉愈去審問。劉愈想從他們夫婦二人身上,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
一些昨夜獲救的官員仍舊零散坐在雅前殿前,見到劉愈到來,這些官員紛紛起身,臉上卻也帶著一些後怕的神色。劉愈從中仍舊沒見到李延年的身影,劉愈從昨夜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他這個老丈人,到底去了何處。
韓升在眾人中,是地位最高的一個,此時卻也是最沉默的一個。蘇彥死了,韓升心中也有心結,他畢竟是蘇家的「忠臣」,知道禪位的天子身死,對於韓升來說,心中的一道坎過不去,他索性就不搭理劉愈。
「信竹君和臨清侯,現在何處?」劉愈問一臉慎重之色迎過來的廖明升。
廖明升趕緊行禮道:「回王爺,臣已經妥善安排,將他們暫時拘押在一個穩妥的地方。」
廖明升所說的「穩妥的地方」,不過就是曾經御林軍在東燁門前的衙所,以前劉愈任御林軍總統領時候辦公的地方。劉愈到來,卻見幾名女軍侍衛在外守衛,劉愈這才想起,身為都察院都御使的廖明升,是調動不了任何軍隊的,只有這些女軍侍衛或許會被他「詐唬」,過來幫他完成駐守的任務。
蘇碧和柴錦,現在屬於「偷生」。昨夜的斬殺令中,其實他們也該被斬首,但劉愈為了獲取情報,才勉強留他們活到天明。
劉愈到御林軍衙所前,柴錦最先撲出來,想抱著劉愈的腿,卻被劉愈身後的侍衛阻攔。柴錦此時情緒也有些激動,看著劉愈嗚哩哇呀不知在說些什麼。柴錦昨夜看到那般慘烈的戰事,心中早就怕死的要命,現在劉愈來,就好像要來送法場,他再笨,也知道求饒。
劉愈擺擺手,讓侍衛將柴錦拖到一邊,劉愈徑直進了御林軍衙所之內,又擺擺手,令侍衛站在門前不准入內。
此時蘇碧仍舊一身血污,坐在一張椅子上,神態倒也釋然。她經歷了大起大落,心中早已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她也很清楚,以劉愈的手段,能成事的幾率實在太小,她也早有了赴死的準備。
「信竹君殿下,別來無恙。」
劉愈進門,沒有找地方坐,只是語氣冷淡問候了一句。
蘇碧沒有了在峰翠宮時候巾幗英雌的威猛,她沒有冷笑,甚至連頭都沒抬起,只是略顯頹喪地坐在那裡,聽到劉愈的聲音,甚至把眼睛都閉了起來。當她再睜開眼,眼淚卻也滑落。
劉愈不清楚,到底是蘇碧在為剛死去的蘇彥難過,還是為不能成事而感覺惋惜。其實這一幕,在一年前就已經經歷過。
「債,總歸還是要還的。」蘇碧沒來由說了一句。聲音平淡到,以為蘇碧是在臨終前的感慨。
一年前劉愈篡位成功,推琪兒上皇位,也曾經歷過眼前的場景。只是那次,劉愈為了安定民心,沒有殺蘇碧。劉愈心想,蘇碧所說的「債」。應該便是一年前的事。
蘇碧突然抬起頭,打量著劉愈,神情有些決絕,道:「劉文嚴,你已經贏了,徹徹底底的贏了。為什麼不殺本宮?還要過來看本宮如此落魄的模樣?就是為了彰顯你是一個得勝者,來耀武揚威?盡情地嘲笑於本宮?」
劉愈咳嗽了一聲,蘇碧的話充滿了怨氣,也充滿了敵意。劉愈別臉別向一邊,在他看來。蘇碧死不死已經不重要了。他對蘇碧也沒什麼憐憫之心。若是沒有他劉愈存在。也許把蘇彥趕下皇位的便是這個女人,只可惜,一山還比一山高,有了他劉愈。就沒有她蘇碧的立足之地。這就是「既生瑜何生亮」。
劉愈看著外面一片通明的天色,沒有說話,因而他知道,此時的蘇碧沒有哀求之心,那問什麼也白問。蘇碧寧死也不會說。
蘇碧冷冷一笑,突然站起身,就在劉愈以為她將要撲過來拚命,作好防備的時候,蘇碧突然扯開自己的衣服。把外面沾滿血污的朝服扒了下來,繼而又伸手,將裡面白色的中單也解開。
大冬天,蘇碧卻也只穿了這兩件衣服,裡面甚至連褻衣和褻褲都沒有。等蘇碧全身不著寸縷。蘇碧突然仰躺在一邊的書桌上,甚至將筆墨紙硯都推在地上。這情景,劉愈隱約覺得熟悉,猛然想起來,當初昭蘇氏引誘他時,差不多用過同樣的一招。
但劉愈明知道,蘇碧不是在誘惑他。蘇碧也根本不需要如此做。
「信竹君殿下,您這是作何?」劉愈冷笑著問道。
「作何?」蘇碧大笑,「劉文嚴,你裝什麼正人君子?現在,戰利品就在你的面前,你還不快享用?難道讓本宮像一隻狗一樣,跪著爬到你面前,你才會像一隻狼一樣撲向本宮?」
劉愈把拳頭握緊,他感覺出來,蘇碧完全是發自一種嘲弄。
當初昭蘇氏是任劉愈欲求欲取,而此時的蘇碧,更接近於一種「失心瘋」的狀態,做事已經不會考慮後果。
劉愈把臉別向一邊,語調平淡道:「你的丈夫還在外面,隨時都會進來,你不怕讓他知道?」
「丈夫?哈哈哈……他算得什麼男人嗎?他知道了,會說什麼?說,碧兒,你在做什麼呀?你不能這麼做呀,哈哈哈……除了嘴上說幾句,他哪點還像是男人?」蘇碧笑容更加淒厲,「他根本就不堪大用,現在看起來,好像是長本事了,原來本事全長肚子上去了。若非他在路上耽擱了兩個時辰,此時站著盡情嘲弄的不是你劉文嚴,而是本宮!」
劉愈歎口氣,蘇碧現在是一股氣頭,全然責怪在柴錦身上。多兩個時辰少兩個時辰到底有什麼用,劉愈也想不透,蘇碧卻糾結上,主要蘇碧還是糾結柴錦是個沒用的男人。
蘇碧依舊赤身躺在書桌上,淚水橫流道:「劉文嚴,你知道本宮今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嗎?」
劉愈語氣不善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就是本宮恨自己早嫁了兩年,沒有遇到你……而是嫁給了那個沒用的男人。」蘇碧終於把潛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話說出來,「你知道當初本宮在藏雲坊見到你,是怎樣的心情嗎?當時本宮想,這樣一個有智謀有膽色的男人,若是本宮的男人,那該多好……本宮父皇找本宮去皇宮,問我對你的看法,那時本宮極力舉薦你,說你是個可當大用的人。那時候,本宮甚至都還不瞭解,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劉愈聽這些話,心裡覺得彆扭,蘇碧這樣一個強勢的女人,也有如此軟弱的時候?
「……劉文嚴,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藏雲坊,你觸碰到本宮的手。本宮有惱意,卻也知道你是無心,當時本宮很想懲罰你,最終本宮卻忍住了。本宮當時想,你若是能再無恥一些,把柴錦給殺了,把本宮給佔有了,讓本宮給你做牛做馬……那是多好的事?本宮不想當一個令人畏懼的女人,只想當一個小女人,有個男人為我遮風擋雨。我只需要守在家中,相夫教子,每天等著丈夫回來。」
劉愈皺眉瞥了蘇碧一眼。心想這女人現在是瘋了。
居然會巴望著一個對她從無表示過的男人,把他丈夫給殺了,然後當那個男人的外宅?雖然柴錦的確沒用,但也不至於到武大郎那樣一無是處。劉愈也想,或許這是在蘇碧發現柴錦背叛之後,逐漸心理扭曲以後的結果,而本身的蘇碧,並非如此「不知廉恥」。
「本宮並不恨他在外有女人,若是他有本事,像你劉文嚴一樣。他有多少女人我也不在意。」蘇碧神容淒切道。「若是。你是我的男人,現在坐在皇位上的,還會是別人?哼……」一段苦笑,「我很羨慕十四皇妹。更羨慕徐家妹妹,能有你這樣一個男人。可惜……」
「話不投機半句多,告辭!」劉愈不想再跟蘇碧廢話,他覺得聽這樣一個瘋女人說話,還不如找人把沒用的柴錦給拷問一番,說不定有什麼結果。
劉愈往門口走去,走了幾步,蘇碧撐著身體坐起來,喝問道:「怎麼了?劉文嚴。本宮不及你家中的女人?這不是你早就想的嗎?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盡情羞辱於本宮……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敢面對本宮,因為你也知道,你抵擋不了本宮的魅力?」
瘋了!一定是瘋了!
劉愈一邊告誡自己不能跟一個瘋女人說話。一邊走出御林軍衙所。等他喘幾口氣,他才想起來,今天是來做什麼的。他也不得不感慨,蘇碧的確是個有本事的女人,能掌握到他的「軟肋」,那就是對女人的慈悲和手軟。就算是落魄至此,只等授首的蘇碧,卻也能讓劉愈心神不寧,差點著了她的道。
劉愈回頭看了看御林軍的衙所,再看看一邊窩囊廢一樣坐在地上失禁而哭的柴錦。心中卻也有些理解蘇碧,這樣一個強勢的女人,身邊若有個男人幫扶,她登上皇位也的確不是難事。什麼三皇子四皇子,什麼蘇哲蘇壬蘇彥,論治國,論隱忍,論手段,沒一個及的上蘇碧,卻因為她是女兒身,失去了太多。
劉愈正想著,侍衛來報,說是柳麗娘在宮外請見。劉愈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心中想到,應該是他昨日安排柳麗娘辦的事有了著落。
「好好看管信竹君夫婦……」
劉愈對廖明升吩咐了一句,剛走出去沒多遠,廖明升便匆忙跑過來,一副為難匯報道:「王爺……這個……臣有事相奏。」
劉愈皺眉看著廖明升:「何事如此驚慌?」
「信竹君……在房裡,畏罪自盡了,割破喉嚨……」
劉愈閉上眼,又仰天看了看。突然無奈一笑,雖然這也是蘇碧最後的宿命,卻也不知為何,在聽到蘇碧之前那一番類似於「告白」的臨別遺言後,他的心情也多了幾分沉重。
蘇碧所欠缺的,僅僅是一個能幫到他的男人。
「也許在她心中,真的想當一個小女人罷了。」劉愈自言自語道。
「死了就死了吧。」劉愈對廖明升吩咐道,「好好安葬,安葬在皇陵中……」
劉愈想多說幾句,這時候,卻也說不出來。
「王爺,那臨清侯……」
劉愈想了想,這時候再去為難完全笨拙不堪的柴錦,也沒什麼用。柴錦為人愚鈍,被人利用,而利用他的也只是蘇碧和蘇彥,現在兩姐弟已經死了,他便沒有再去計較的心情。
「先拘押著,過幾天,放回去吧。」劉愈說完,便不再停歇,直接出了宮門。
劉愈心情很糟糕,蘇彥跟他名為師徒,實為父子,劉愈感覺自己盡了一個師傅的本分,把蘇彥教好了,若是沒有他劉愈,也許蘇彥日後會成為聖明的君王。卻因為權力爭鬥,蘇彥身死,說到底,也是他劉愈的罪過。而蘇碧,劉愈一直當她是個好友一樣的人物,以前不管是政治同盟,還是政治同盟前的藏鉤射覆,那就是一個老朋友,而且這個老朋友,還是個對他暗生情愫的強勢女人。
劉愈會見了柳麗娘,柳麗娘把一天以來她所作的事詳細匯報。主要是在三清教中,扮為蘇哲的模樣,引誘蘇哲的真身出來。
柳麗娘匯報時,劉愈心神有些恍惚,一方面劉愈是因為感懷,再者是劉愈覺得累,一方面是身體上的疲累,更因為他心理上的疲累。為了權力,他失去了太多,也就沒心情再爭鬥下去。
「十二少,你怎麼好像沒心情聽?」柳麗娘發覺了劉愈的異常,她畢竟是劉愈的女人,對劉愈分外體貼,也能說一些普通下屬不能說的話,「現在,我們馬上能找到那魁首,把他殺了!」
柳麗娘覺得,現在的劉愈應該是精神抖擻才是。但劉愈卻好像霜打的茄子,焉了。
「知道了。」劉愈歎口氣道,「麗娘,完成這件事,我打算徹底放下朝政的事,安心當一個閒散的人。到時候,一家人開開心心過日子,不再有這麼多煩惱。」
柳麗娘白他一眼,像是怨婦一樣,帶著幾分嗔色道:「你說的一家人,是你宮裡的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