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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六 章 絕處生機 文 / 黃易

    劉裕從樹頂躍下,厚背刀一閃,馬上騎士立即斃命,讓出坐騎,予他安然落在馬背上。熱門即使最膽小心軟的人,經過昨夜的廝殺,此時也會變得心狠手辣,不當人命是一回事。因為若非如此,絕沒有可能活到這一刻。

    追殺江文清的是三十多名建康軍,而江文清之所以能捱到現在,非是因她仍有頑抗之力,而是因為掉了帽子,露出女兒家的身份。而這批禽獸賊兵,則希望能把她生擒活捉,以滿足獸慾。

    此時他們在四周叱喝,驅趕江文清逃走,等待她力盡的時候。

    劉裕的戰略正是針對敵人而定,以他目前的體能狀態,根本沒法應付三十多名戰士,所以必須用計。

    他斬殺位於最後的騎士,趁人人注意力集中在密林裡狂奔的江文清,劉裕催騎而前。

    厚背刀連閃,又有兩騎給他從後偷襲,連臨死前的慘呼亦來不及發出,便墮馬身亡。

    劉裕探手抓著失去了主人的空騎韁繩,加速前進,另一名騎士別過頭來想和後面的同夥說話,駭然看到個陌生人,正要驚呼,劉裕長刀前砍,那人咽喉被割,一聲不吭的掉下馬背去,發出沉重的墮地聲。

    前面兩騎終於警覺,別頭後望。

    劉裕再無顧忌,拉韁在兩人間穿過,刀光打閃,兩騎來不及拔出兵器,先後被他劈得往地直墜。

    敵人終於發覺有異,紛紛拔出兵器,掉頭往劉裕殺來。

    劉裕正是要對方如此,此時他和江文清間只剩下四名騎士,其它人均在左右外檔,來不及攔截他。

    當然!假設前方四騎能擋他一陣子,敵人便可把他重重圍困,而他是絕不會讓敵人有此機會。

    劉裕長笑道:「燕飛來哩!」

    前方愈走愈慢,看情況幾近虛脫的江文清聞言嬌軀劇震,一個倒栽忽掉往地面去。

    前方四騎果然聞燕飛之名而色變,氣勢登時減弱幾分,也沒暇分辨為何「燕飛」用刀而不用劍,可知燕飛威名之盛。

    劉裕借燕飛之名行事亦是有說不出來的苦衷,因為如用真名讓這批騎士回去上報司馬道子,這奸賊便可以公然治他以叛國之罪。

    「噹!噹!當!」

    三記兵刃交擊的清響加上一聲慘叫,劉裕已衝破敵人的攔截,朝躺在地上回頭來瞧他的江文清衝去。

    四騎則衝往劉裕後方,因留不住勢子。

    其中一騎緩緩離開馬背,從馬股滾落地面,因剛被劉裕迎頭斬了一刀。

    「文清起來!」劉裕吆喝一聲,同時還刀入鞘。

    江文清知此是生死關頭,勉強坐起,已給劉裕抓著後背,提得凌空而起,坐入劉裕懷裡。劉裕單手策馬,另一手仍牽著那匹空騎。

    直馳出三十多丈後,後方蹄聲轟鳴,餘下的二十七騎瘋了似的追來。

    劉裕生出與江文清生死相依的感覺,湊在她耳邊道:「文清可以策馬嗎?」

    江文清微一點頭,接過韁繩。

    敵騎漸近。

    劉裕待肯定江文清沒有問題後,一聲「文清坐穩」,就那麼雙手一按馬背,彈離戰馬,落往跟在旁邊跑的空騎上。

    劉裕曉得救援大計已成功了一半,餘下的一半就是憑自己對邊荒的認識,甩掉敵人。

    大喝道:「文清隨我來。」

    往左繞過一株大樹,往密林深處馳去。

    江文清咬牙策騎緊追在他馬後。

    燕飛在邊荒西南面的山區專揀人跡罕至的高崖峭壁走,務要令敵人難仗人多馬快把他重重包圍,然後他方可有向竺法慶下出決戰的條件。

    幾下縱躍,燕飛來到一座山峰之上,盤膝坐下,默默調息。

    寒風陣陣刮至,吹得他衣衫狂拂,人卻穩如盤石,沒有半分搖擺。

    胸前的心佩由暖變熱,顯示竺法慶正不住接近。

    燕飛極目東北方一望無際的山林平野,雖是身處高峰,仍看不到離此過百里的邊荒集。

    唉!邊荒集。一個曾予他安逸、生機和重拾新生的奇異城集,也是令他神傷魂斷,失去至愛的處所。

    他對邊荒集究竟是愛還是恨?

    數百騎出現在密林邊緣的疏林區,離他尚有十多里的距離。

    燕飛真氣送入心佩,把心佩與對方天地佩的聯繫倏然切斷。

    敵騎再馳出二十多丈,終於停下。

    心佩由熱轉冷,竺法慶終收到他要傳達的信息。

    他曉得不由竺法慶不屈服,因為若沒有心佩的指引,要活擒他燕飛好向慕容垂交差只是癡人作夢,強橫如竺法慶也力有不逮。

    要得到與燕飛決戰的機會,竺法慶必須撇下包括尼惠暉在內的所有人,登峰頂和他單打獨鬥,一決勝負。

    冬陽早沉進左方的山巒之下,餘暉溫柔地染紅了天邊的一角,大地寒風吹拂,充滿邊荒劫後蕭條的沉鬱氣氛。

    假若燕飛是個只顧自己的人,絕不容竺法慶有此殺他的機會。可是他卻感到必須為邊荒集的敗亡負上全責。更為了劍手和邊荒集的榮辱,遂拋開一切,與令邊荒集失陷的罪魁禍首決一死戰。

    果然敵騎中馳出一人,繼續朝山區奔來。

    從這高和距離遙望下去,對方的人馬只是個小點,可是燕飛卻從他的黃色袈裟認出來者就是竺法慶。

    燕飛收回封鎖心佩的玄功,同時行氣養息,務要在最佳狀態下迎擊這可怕的勁敵。

    心佩迅速溫熱起來。

    在他的心域裡,再沒有苦惱、不安和悲痛,只餘下一切希望破滅後的安靜。在澄明的心境裡,他曉得面對的是失敗的深淵,拯救千千主婢的鴻圖大計已成泡影,眼前剩下的只有即將來臨的決戰和自己的死亡。

    就在此心如死灰,失去一切生趣的當兒,忽然腹下丹田氣海的至深處灼熱起來,全身竅穴天然躍動,卻沒有絲毫經脈錯亂,走火入魔之象。一股冰寒同時由心佩所在的位置擴散。

    只覺全身融融渾渾,彷似天地初生水火相交混混噩噩的境界,令他說不出的受用。

    燕飛福至心靈,雖不明其中原因,卻曉得玄功正進入最緊張的階段,只要能過此造化,始自丹劫、成自丹毒的玄功,將會臻達大成的境界。更清楚因自己以怨報德,為江世清療治水毒,巧妙平衡中和了火劫的余害,否則只是這次「火發」,足可令他焚經而亡。

    水毒原本遠及不上火劫的威力,偏是心佩卻發揮出奇異的功能,凝集了經脈內的水毒,兩害相交,反使燕飛得成正道。

    心佩的熱本該因竺法慶的接近而提升,此時反逐漸冷卻,只餘微溫。

    「蓬!」

    燕飛感到整個人化成點點元精,朝上提升,就在頭頂上結聚,再感覺不到身體,偏又無有遺漏的清楚一切。

    竺法慶已進入山區,正朝他所在處趕來,他的天地佩是不是也會有變化呢?

    一切順乎天然地發生和進行,就在燕飛最沮喪失意的時刻。

    劉裕把冷水敷在江文清的粉臉上,這位美麗的女幫主呻吟一聲,醒轉過來。

    四周黑沉沉一片。

    劉裕扶她坐起來。

    江文清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啊?很痛哩!」

    劉裕道:「太陽剛下山。我已為你洗擦包紮好傷口,該沒有大礙。文清只是用力過,失血和真元損耗,所以才會昏倒。」

    江文清感覺到傷口被包紮好,更嗅到陣陣刀創藥的濃烈氣味,俏瞼微紅,卻若無其事的道:「謝謝你!」

    劉裕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她其中兩處創傷,一在胸脅的位置,一在大腿側,均是女兒家不可被窺看的私隱秘處,而她卻似是理所當然的。

    江文清目光在他身上,皺眉道:「你的傷口還未處理啊?」

    劉裕道:「這點傷並不算什麼,自然會好的了。目前我們尚未離開險境,文清必須盡快恢復過來。」

    江文清歎道:「恢復過來又如何呢?想不到爹遣下的家當,終給我這不孝女兒敗盡。」

    劉裕心中實同意她的說法,大家都完蛋了,邊荒集所有人都完蛋了,失去了邊荒集的荒人,將變成無家可歸的無根浮萍,只能四處流浪,而他則變成被追緝的叛徒。

    不過口上當然不可以這麼說,還要裝出充滿鬥志的模樣,昂然道:「只要我們保得住性命,便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江文清柔聲道:「你還敢回廣陵去嗎?」

    劉裕差點啞口無言,幸好想到任青媞和曼妙,道:「現在回去當然是送死,不過若司馬曜遇害,整個形勢會改變過來,我們或仍有機會。」

    江文清精神一振,問道:「馬兒呢?」

    劉裕苦笑道:「馬兒們已力盡而亡,正因把你摔倒地上,才令你昏迷至此刻,我們要靠兩條腿來走路,所以文清必須盡快回復過來,好趁黑逃亡。」

    江文清又歎了一口氣,道:「你或許只是安慰我,又或是心中真的這般想,不過現實卻不容我們有任何奢望。我們今次是一敗塗地,再難翻身。只看建康軍行遍邊荒的我們,一副趕盡殺絕的姿態,便知邊荒已落入他們手上。我們究竟錯在什麼地方?」

    劉裕道:「我猜是算漏了慕容垂的部隊,更中了竺法慶的奸計,當燕飛偷聽他和尼惠暉說話時,他曉得隔牆有耳,遂故意提供錯誤的情報。而更有可能是邊荒集內的領袖人物,仍有彌勒教的內奸,使他對我們的情況瞭如指掌,我們才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

    江文清道:「我們是低估了竺法慶,他最厲害的一著是任得我們圍攻興泰隆布行,使我們對燕飛聽回來的情報的真確性深信不疑。」

    再瞄他一眼道:「你真的相信仍有捲土重來的一天嗎?」

    劉裕暗忖自己本要自盡,了此殘生,卻因要援救她而放棄這念頭,這條命可說是撿回來的。忽然豪氣狂起,心想大不了便是死,如陷入絕境,隨時可再橫刀刎頸。

    沉聲道:「我劉裕偏不信邪!我不但要重返北府兵,還要助文清振興大江幫,更要為文清幹掉聶天還,任何人擋在我的前路上,我便要把他除去。我劉裕在此立誓,天王老子也擋不住我。」

    見江文清呆看著自己,訝道:「我已說出心底裡的話,文清為何以這種眼光瞧我?」

    江文清美眸仍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吐出一口氣道:「你可知你剛才說話時,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有種威武和睥睨天下的氣,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子呢。」

    劉裕不好意思的道:「我是狂了一點。不過自然而然便衝口說出這番話來。我絕不能辜負玄帥對我的期望,更不能令文清失望。不論如何艱苦困難,我們也要朝遠大的目標邁進。收復邊荒集只是其中一件事,最後我必須成為北府兵的大統領,邊荒集才有安樂的好日子過,大江幫始可重振聲威,回復以前縱橫大江的風光。」

    江文清幽幽道:「你說的像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美夢。如我不是大江幫之主,又沒有血仇在身,會勸你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歸隱,再不理人世間的鬥爭仇殺。可惜我卻不能這般做,所以只好隨你去碰運氣。」

    劉裕心裡很想問她,你是否會陪我一起歸隱呢?只恨想起王淡真,忙把話吞回肚內去。道:「文清好好休息一會,我們一個時辰後起程到建康去。」

    正要起身,卻被江文清拉著衣袖。

    劉裕重新坐下,道:「還有什麼事?」

    江文清放開玉手,神色冷靜的道:「司馬道子必派人封鎖建康和邊荒間的邊界,我們這般直闖邊荒,與送死無疑。何況我身上的刀傷藥味這麼濃,肯定瞞不過敵人,你可不可以想出較佳的方法?」

    劉裕的鬥志和豪氣可說是被江文清激發出來的,事實上沒有任何客觀的事實支持他,他更沒有為未來動過腦筋。給江文清點出目前的情況和困境,不得不仔細思量。

    江文清說得對,自己和她均為司馬道子的頭號通緝犯,這麼往建康去,等於送羊入虎口,萬不可行。

    他劉裕在建康是無親無故,又不能托庇謝家,到建康後投店只是自尋死路,究竟有什麼妙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建康呢?

    是否該改為到廣陵去?孫無終或會照顧自己。旋又推翻這個想法,除非自己能堂堂正正的歸隊,否則躲在孫無終府內是沒有意思的傻事。

    要完成自己的夢想,必須豁了出去,鬧個天翻地覆,他方有機會。

    想到這裡,心中一動道:「我們先到壽陽去,到那裡後再想辦法。」

    江文清一呆道:「壽陽是北府兵的重鎮,你不怕被人出賣去領功嗎?」

    劉裕道:「壽陽是司馬道子管不到的地方,司馬道子的人更不敢在那區域過分囂張,而其守將胡彬與我頗有交情,因我曾救過他一命。」

    江文清猶豫道:「人心難測,在現今的情況下,你仍信任他嗎?」

    劉裕笑道:「微妙的地方正在這裡。司馬道子父子不論如何痛恨我,礙在與劉牢之的關係,兼且我又屬謝玄的派系,所以司馬道子怎也不敢公然頒布我為欽犯。只要沒有正式的通緝令,我仍然是北府兵的副將大人,胡彬關照我是理所當然,傳出去亦沒有人能奈何胡彬。」

    江文清凝神瞧他,欣然道:「你的自信好像真的回復過來哩!」

    劉谷尷尬道:「我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似的。窮則變,變則通。我只是設想玄帥在我如今的情況下會怎麼辦呢?」

    江文清淡淡道:「他恐怕會比你更經不起如此重挫,早自盡了事。」

    劉裕呆了起來。

    這是否是謝玄挑選自己的其中一個原因,因為自己本是一無所有的人,失去一切也可以重新開始,不像謝玄有世家大族的重擔子。

    江文清柔軟的纖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輕道:「有機會我給你刮刮鬍子。」

    劉裕忽然感到縱使處於人生最低潮的時刻,仍是生機處處,只看你如何去奮鬥和爭取。

    經歷過這次慘敗的劉裕,再不是以前的劉裕,當然再不會萌生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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