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艘雙頭船從邊荒集開出,順流南下。熱門在離天明只有大半個時辰的暗黑裡,沒有燈火的戰船像黑夜出沒的猛獸。
呼雷方終於無恙歸來,帶回姚興立即撤兵的喜訊。荒人並不虞姚興使詐,因為姚興的一萬部隊正被以高彥為首的探子嚴密監察著。
另一邊的彌勒教和鐵弗部匈奴組成的聯軍亦覺察到情況有變,緩緩後撤三里,士氣受挫下,再難對邊荒集有直接的威脅力,反要擔心在撤離邊荒前被荒人反擊和追殺。
團結一致的荒人,曾令強如慕容垂或孫恩亦苦攻不下,誰敢掉以輕心。
燕飛、劉裕、宋悲風、屠奉三、拓跋儀、江文清立在領頭戰船的指揮台上,觀察兩岸的情況。
拓跋儀讚道:「大小姐屬下黑夜操舟之技,確教人大開眼界。」
江文清謙虛道:「拓跋老大誇獎哩!為避過敵人耳目,不得不冒險,幸好幫內兄弟對此段水道瞭如指掌,否則必會出岔子。」
站在她旁邊的劉裕聽著她在耳邊呵氣如蘭的輕言細語,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自然而然的江文清便站到他身旁,顯然眾人在她心中,自己與她有最密切的關係。
屠奉三道:「竺法慶今次肯定要吃個大虧。大有可能直至此刻,竺法慶仍不曉得建康軍已暴露行蹤,更令他猜不到的是我們竟能掌握他的所在,加上有大小姐大江幫的船技配合,讓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前路伏擊他們,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宋悲風道:「我們是以逸待勞,他們是師疲力竭,勝敗之數,不言可知。」
劉裕道:「此仗我們有十成的勝算,不過仍不可以疏忽大意。今次我們能調動的只有三千騎兵,制勝之法全在以奇兵襲敵。不過竺法慶夫婦武功高強,見形勢不對,必會突圍逃走,要斬殺他們夫婦仍非易事。」
屠奉三道:「這方面我們以燕飛馬首是瞻,絕不容竺法慶和尼惠暉逃出邊荒去。」
燕飛道:「追殺竺法慶一事上,人多並沒有用,到時我們見機行事,如真的被他們突圍逃走,便由我和屠兄、劉兄和宋叔四人負起追殺之責,大小姐和小儀則留下來指揮作戰。」
拓跋儀點頭道:「你們專心對付竺法慶,其它交由大小姐和我負起全責。」
宋悲風道:「感應到尼惠暉嗎?」
這句話當然是對燕飛說的,人人把目光投往燕飛。
燕飛雙目神光閃閃,心神卻落在掛在胸口的心佩上,這神奇的玉珮只微見陣陣溫熱,似在呼喚本屬同體的天地佩。沉聲道:「尼惠暉正往南移,若我沒有猜錯,他們已和建康軍正在返回建康途上,不過由於距離太遠,我沒法掌握他們正確的位置。」
江文清問道:「燕兄可感應到他們在哪一個方向嗎?」
燕飛答道:「這個勉強還可以辦到,他們目下仍在我們西北方。」
屠奉三長笑道:「如此我們該已趕在他們的前方。一切依劉帥定下的計劃進行,當他們心急如喪家之犬,疾逃一天後,我們便於明晚施襲,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卓狂生悠然自得的立在觀遠台上,迎著夜風衣衫拂揚,頗有乘風而去的痛快感覺。
小小一個邊荒集,位於平野之地,雖勉強有穎水之險,卻沒有高牆環護,偏又能令各方群雄拿她沒法,想想足可令人自豪。
慕容戰、紅子春、姬別此時登樓而至,來到他左右。
卓狂生愕然道:「你們不是準備追擊建康軍嗎?為何還有閒空到這裡來?」
三人均是神色凝重。
慕容戰沉聲道:「情況有點不對勁。首先是彌勒教和匈奴聯軍又開始向我們推進,擺出要在天亮時進攻我們的姿態。」
接著紅子春道:「更不對勁的是建康軍從隱身的密林走出來,人數卻不止數千,而是在萬人以上,正在南門外三里處列陣,教我們如何追擊他們?」
姬別道:「我們定是中了建康軍惑敵之計,以數千部隊先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事實上把主力部隊暗藏在密林內。」
卓狂生皺眉道:「可是姚興確已撤兵。」
慕容戰歎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覺,姚興表面答應呼雷方退走,事實上卻在使詐,他沿穎水北退,可於上游任何一點渡河,且他們一併把渡河的設施帶走,方便得很。」
卓狂生道:「要裝設渡河的橋,沒有個把時辰難以成事。」
紅子春歎道:「所以我說他們準備天明後才來攻打我們。」
卓狂生終於色變,道:「我們究竟在什麼地方犯錯。呼雷方究竟是否仍在出賣我們?」
慕容戰搖頭道:「照我看呼雷方並沒有問題,問題在他被姚興出賣了。」
姬別指著北方劇震道:「慘哩!你們看!」
眾人心知不妙,目光投往集北外去。
在暗黑裡一盞紅燈升起,接著是兩盞黃燈和兩盞綠燈。
四人駭然大驚。
依燈號紅燈代表有敵人接近,每盞黃燈代表一萬敵人,兩盞綠燈則指示敵人在兩里之外。
卓狂生臉上血色盡褪,兩唇顫抖的道:「肯定不是姚興的軍隊,他們該尚未渡河,人數也沒有那麼多。」
紅子春呻吟道:「中計哩!姚興的人馬正掉頭回來。」
在穎水對岸上游處,升起紅燈,紅燈旁尚有一盞黃燈和三盞綠燈,顯示姚興的部隊正掉頭回來,在三里之外。
以所知之數計算,敵人總兵力在六萬之間,將從四面方攻打邊荒集。而最要命的是他們最精銳的一支部隊,已隨燕飛等南下進行追截竺法慶的行動。
慕容戰痛苦的道:「我們中計了,還不知漏子出在什麼地方。這支突然沿穎水西岸而來的敵人,肯定是慕容垂的人。我們現在要選擇的究竟是力戰而亡,還是立即逃亡。」
卓狂生道:「還來得及嗎?」
姬別頹然道:「逃得一個算一個,總好過被人屠殺。」
慕容戰道:「時間無多,唯一方法是趁姚興未至,立即連舟成橋,逃往對岸去。」
紅子春道:「又或沿穎水西岸南逃,那是尚未被敵人封鎖的缺口。」
卓狂生臉色蒼白如死人,倏地喝道:「撞鐘四十九響。」
「噹!噹!當!」
鐘聲響徹邊荒集,代表著荒人的屈辱和徹底的失敗。
前方兩崖高起,正是在此河段上,大江幫前幫主江海流慘中埋伏,受創至死。
燕飛忽然劇震一下,容色轉白。
眾人發覺有異,目光往他投去。
劉裕心知不妙,忙道:「發生什麼事?」
燕飛懸在胸口的心佩變得冰寒如水,再沒有絲毫溫暖。
這是沒有可能的。
變化是突然而來,一下子便從溫熱轉為冰冷,就像有人把天地佩和心佩的聯繫切斷。
燕飛一直利用心佩能感應天地佩的異能,默然感受著心佩熱力上的變化,從而掌握竺法慶的位置。
心佩的全無反應,等於竺法慶忽然消失了,他再不曉得竺法慶的去向。
唯一最可怕的可能性,是竺法慶以他的魔功把天地佩封鎖起來,斬斷玉珮間的聯繫。
更令他方寸大亂的,是他已中了竺法慶的詭計。
竺法慶早從奉善處知曉天地佩和心佩的一切,所以他亦從天地佩的變化曉得持心佩者正在集內,且正憑心佩他的行藏。
當燕飛偷入興泰隆布行,竊聽他和尼惠暉的對話,他便故意透露真假混雜的情報,令燕飛得到錯誤的敵情。竺法慶還故意扮出色迷迷的樣子,開口閉口都與男女**有關,令燕飛低估他,誤以為他的智計及不上尼惠暉。
竺法慶最狠毒和高明的一著,是故意引他們來圍攻,拼著犧牲手下,也要弄清楚誰是持佩者,又可令荒人深信不疑偷聽的情報的真確性,更因此而錯估敵勢。
現在竺法慶當然由天地佩感應到心佩是在他燕飛身上,偏於此時截斷玉珮的感應,等於向他發出警告。
為何於此時刻發警告呢?
當這個想法出現在他腦海內,燕飛已曉得這場與竺法慶的正面對撼裡,他已輸個一敗塗地,至乎永不能翻身。
燕飛振臂大喝道:「立即掉頭,前面有埋伏!」
劉裕、屠奉三、拓跋儀、宋悲風、江文清等人人色變,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船隊正進入河灣,水流特別湍急,縱然以雙頭船的靈活,仍難以掉頭。
劉裕駭然道:「怎麼一回事?」
燕飛「鏘」的一聲拔出蝶戀花,慘然道:「我中了竺法慶的計,他在興泰隆布行和尼惠暉說的話全是故意說出來騙我們的,我們須立即趕回邊荒集去。」
江文清嬌呼道:「掉頭!」
「噹!噹!當!」
傳信兵敲響銅鑼,向其它各船發出掉頭的命令。
河道倏然轉直,首先入目是前方河道的幢幢船影,還未看清楚屬何方的戰船,兩岸喊殺聲震天,以百計的投石機和過千的敵人箭手,彈起以百計的石頭和射出以千計的火箭,驟雨般向他們灑來。
船身破碎起火,完全沒有還擊之力。
屠奉三見勢不妙,狂喝道:「棄船逃生!」
在午後的陽光裡,劉裕在一道小溪邊洗擦身上的血污和傷口。
到現在他仍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可以肯定的是邊荒集已一敗塗地,竺法慶成為最大的贏家,不但奪得邊荒集,更可以大模大樣的到建康去宣揚他的妖教。
昨晚他和燕飛等棄船登上穎水西岸,卻被一組近五百人如狼似虎的建康軍衝散,他拚死護著江文清殺出重圍,走不到二、三里路遇上另一隊追兵,激戰下兩人分頭逃走,就此失散。
他還想回邊荒集去看看情況,幸好先一步發覺以千計的匈奴騎兵正漫山遍野的從邊荒集的方向過來,嚇得他忙掉頭逃生,到這裡才歇下來休息。
一切都完了。
邊荒集肯定已失陷敵人手上,否則赫連勃勃的人不可能分身到這邊來,擺明是為搜捕追殺從邊荒集逃出來的荒人。
劉裕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慘敗,他被選為主帥,當然須付上責任,他深深自責。
以往的一切努力在無情的現實下已化為碎粉,以後的命運更是不堪想像,司馬道子的勢力立即大幅膨脹,失去邊荒集的北府兵更不能不看他的臉色做人。
自己的將來只是一條死路。
天下雖大,卻再沒有容身之所。
邊荒集失而復得的歷史不可能會重演,因為敵人有前車之鑒,必盡一切力量把逃往邊荒的荒人趕盡殺絕。如荒人逃往南方或北方去,那更是敵人的勢力範圍,荒人只會成為被搜捕的獵物。
他劉裕更是司馬道子和王國寶欲得而誅之的頭號獵物,劉牢之亦不肯為他這個再沒有用處的人提供保護。
除了一死,還可以幹什麼呢?
他忽然強烈地想起王淡真。
唉!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自己還算是男子漢大丈夫嗎?他更愧對謝玄,害怕見到謝家被彌勒教報復凌辱的慘況。從未試過像眼前這刻般,他害怕面對將來。
失落和恐懼把他推至情緒的淵底,苦海無邊,解脫的方法只有一個。
然後他發覺自己取下背上的厚背刀,橫架頸上。
只要橫刀一抹,便可以把一切了結。自盡總好過落入敵人手上,受盡折磨凌辱。
前途再沒有半點光明。
蹄聲忽起,自遠而近。
劉裕生出走投無路的絕望,慘笑一聲,正要了結殘生,一聲嬌叱,把他喚醒過來。
這不是江文清的叫聲嗎?
劉裕忘我的從溪水邊彈起來,全速循聲趕去。
燕飛蹲在一個小丘上的草叢裡,看著一隊建康軍趾高氣揚地馳過,心中卻在滴血。
眼前可怕的現實,令他憶起當年慕容文率領惡兵來屠村的情況,壯丁一律斬首,婦女則先姦後殺,如此惡行正在邊荒集重演著。
天亮後,他仍和宋悲風、屠奉三、拓跋儀和近二百名戰士逃亡,忽然建康軍從四面方殺至,領頭者正是竺法慶之徒王國寶,一下子便沖得他們潰不成軍,只能各自逃命。他們就此失散,再不知其它人的生死吉凶。
事情怎會如此急轉直下呢?
自己錯在低估竺法慶的能耐。以竺法慶的手段,奉善既落入他手上,奉善本身又是貪生怕死之徒,自然受不住酷刑,盡吐心中秘密。
竺法慶該早曉得心佩在集內某人身上,自然地誤以為持佩者為安玉晴。
所以竺法慶千方百計也要誘擒安玉晴,而自己那時仍未醒悟,否則將不致弄到今天這般田地。
拓跋珪攻陷平城,令他首次生出能救回紀千千主婢的希望,現在一切希望均告幻滅。在沒有邊荒集的支持下,他要在慕容垂手上救回紀千千主婢只是癡人作夢。
他終是鬥不過慕容垂,更鬥不過竺法慶。後者的才智和奸狡,更遠出乎他想像之外。
他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燕飛心中一片茫然,不但看不到任何希望,更不知該到哪裡去。
他可以便如此失去鬥志,至乎放棄拯救千千主婢嗎?
不!
縱然是死他也要去嘗試,以卵擊石便以卵擊石!他要以殉死來向紀千千顯示他對她至死不渝的深情。
他決定到滎陽去。
就在此時,冰寒的心佩開始生出變化,逐漸溫熱起來,一陣一陣的傳來,正是天地佩對心佩的靈奇召喚。
他第一個念頭是要封鎖心佩,下一個念頭卻是放棄這麼做,因為他曉得這或許是殺死竺法慶的唯一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