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出現在頭髮後面的臉,一定是嵇康的,因為若這張臉不是嵇康,他就不可能站在這裡,山濤阮籍他們也不會認錯了人,甚至冒險劫法場。
但是在這張臉之後的人,卻不一定是嵇康。
熟悉的表象會欺騙人的眼睛,讓你看不到在這熟悉之後的真實。白衣的男子依舊在彈琴,他微微閉著眼睛,極為專注投入,一點都沒有在意雯夏的舉動。或許是他的靈魂已經融入了整個的琴曲中,外界的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雯夏輕輕碰了碰那張臉,溫暖的,柔軟的,在皮膚下面又有著稜角分明的骨骼。雯夏雖然見過宣白易容,卻從未碰過他易容之後的臉,所以雯夏並不知道一個人若是易容,在觸感上會有什麼差別。雯夏從前看電視劇,那些易容的東西,都是像人皮一樣薄薄的一層物事,一揭就下來了,但是那白衣男子的這張臉摸上去很是真實,一點點兒都沒有上面粘了什麼東西的感覺。
但是那從白衣男子手下流淌而出的樂曲,卻讓雯夏的疑心更甚。
一樣的曲子一樣的琴,在不一樣的人手下彈出來,會是不一樣的效果,有時候在聽者耳中甚至會感覺那是兩首截然不同的曲子。
雯夏仔細觀察那白衣男子正在彈奏的琴,一具伏羲式古琴,墨影和嵇康曾今交換過彼此的琴,但是這一具琴看著眼生,並不是雯夏從前見過的墨影的或者是嵇康的琴。不過他們二人都是喜歡琴的人,又是各種高手,擁有幾把不相同地琴本屬尋常,從琴來判斷是得不出結論的。
「你到底是誰?」雯夏輕聲問著。
但是那白衣男子卻並沒有回答。依舊彈著琴。
雯夏忽然想起來,當她第一次聽到《廣陵散》這首曲子的時候,她地雙眼也是看不到的。眼睛可以騙人。但是心不會騙人,雯夏閉上眼睛,周圍的事物漸漸隱退不見。當日地情景卻愈發清晰起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雯夏輕聲念出這個句子,當初她尚不知道墨影是何人,聽他奏罷一曲廣陵散,也曾吟誦過這個句子。
「風蕭蕭兮易水寒,說的是此刻;廣陵散,也是刺客的曲子。你是墨影。」雯夏睜開眼睛看著那個白衣的男子。
白衣的男子手下一重。撥斷了一根琴弦,這曲子也便自然而然停了下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說的是荊軻;這廣陵散,說的是聶政。區區在下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如何能和他們相比?」
一如初見時雯夏與他地對話。
然時光逝去已久,雖然曲依舊,人依舊。但是卻不可能再回到當日的樹林,不可能再見到當日目盲的女子。
終於,還是被她識破了。
墨影寂然地笑了笑。其實在他內心深處,本來就很期望被雯夏認出來?可是若被雯夏認出,又恐這一番辛勞化作流水,所以他才會盡力裝成嵇康的模樣。
被她發現了,墨影的心理是喜悅多於擔憂,其實以他的偽裝,若要裝成嵇康的模樣,學嵇康演奏地方法,雖然不能學到十足十。但是九成相似還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在那一曲《廣陵散》中,墨影卻完完全全融入其中了。忘掉了要隱瞞,要偽裝。
與她相識時,是這一曲《廣陵散》,與她分別時,也是這一曲《廣陵散》。有始有終,有相見,自有分離。
墨影想起了初見這女子時的情形,雖然雙目失明,雖然狼狽不堪,雖然意興闌珊,但是這女子身上卻偏偏有一種旁人所不及地氣質,很奇怪,很獨特。看上去那麼不起眼的人,卻能給他一種這樣獨特的,從來不曾接觸過的感覺,這讓墨影也有一絲困惑。
就像是被困在重繭中的蝶,就算繭子再厚,終有一日是會破繭而出的。
「墨影,真的是你?」雯夏看著那張臉,那張臉既像是墨影,又像是嵇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人分辨不清。
墨影不答,他笑了笑,看著雯夏。墨影對於假冒嵇康,是很有信心的,因為他與嵇康的容貌本就十分相似,用不著如何裝扮,只須稍稍改變一下眉毛地形狀,就可以達到酷似地效果。其實要裝扮成另外一個人,重要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每個人地容貌都不是完完全全固定不變的,高興的時候、悲傷的時候、安靜的時候、歡快的時候,一個人的容貌都會發生改變。
有的時候一個人的心態發生重大變化,都會讓很親密的人覺得陌生。
所以,外形的酷似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而是神態氣質的相似。
雖然宣白對於外表的改變可謂是出神入化,連墨影都比不上,但是對於神態的酷似,宣白卻總不得要領。所以墨影總說他只能算二流,永遠不能真正地學會易容。
墨影雖然在容貌的改換方面不如宣白,但是因為他本身就與嵇康相似,所以就算這點稍微差些,也沒什麼影響。而且,墨影的蠱心術才是最要緊的制勝法寶。
蠱心術,其實並不能完完全全蠱惑人心。人心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並不是說控制就可以控制的了的。墨影學蠱心術也並不到家,教他這門功夫的人曾今告訴過他,蠱心術若是練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可以以自己的意志來催動旁人行動,甚至是讓對方自殺。
墨影練不到那樣的境地,他也不想練到那樣的境地。蠱心術他極少用,並不是為了隱藏自己的實力,而是因為蠱心術讓他覺得很難受。每用一次,就感覺別人腦子裡有一部分東西到了自己的腦子裡,這些東西並不是美好的回憶,相反都是些人性的陰暗面,讓人討厭,越來越多,讓人越來越煩躁,想要忘記卻忘不掉,所以蠱心術墨影極少會用。
與雯夏相遇的時候,墨影對她用過蠱心術,那是墨影唯一用過卻沒有感覺到不舒服的一次。
雯夏的內心很奇怪,有失望有難過,更多的卻是墨影從不曾觸及過的一種情感。這女子單純而堅韌,一如節節向上的青竹。
墨影的琴聲是配合他的蠱心術一起發揮效力的,此刻琴弦已斷,蠱心術自然也失去了發力。
墨影倒也不急,他剛剛走出來的時候,沒有用過蠱心術,但也沒有人發現他並不是真正的嵇康。
除了雯夏。
是的,除了這個女子,這個讓墨影感覺奇怪,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讓他捉摸不透的女子。
人活這一輩子,沒必要將自己想的太明白了,想到什麼的時候,就做什麼事情,才不會事後後悔。
「雯夏,你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你能再對我笑笑麼?」墨影對雯夏溫柔地笑了笑,道:「要小聲,若是被別人知道了,就不好玩兒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代替嵇康去死,墨影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雖然墨影和嵇康是知己是好友,但是他也沒必要為了好友做到如此地步?
「噓,小聲。」墨影輕輕摀住了雯夏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日出日落,都很美,找個人陪你一起看,以後的路還很長很長,你一個人,不能走那麼久的。」
雯夏愕然地瞪大眼看著墨影,除了前日那次墨影和她滾在地板上的一番話,雯夏從沒有意識到墨影對自己的感情,但是墨影如今這番話,倒像是遺言一般,切切叮囑,句句肺腑。
為什麼要這樣做?墨影微微苦笑,因為嵇康是他的弟弟,親生弟弟,血脈相連的弟弟。所以他們才會那麼相似,所以墨影才會拉嵇康入他的局。
這天下,他本想與自己的弟弟一同分享,最終,卻是落了空,還連累的嵇康要丟掉性命。
在這個世界上墨影已經沒有了親人,唯一剩下這一個弟弟,他無論如何是不想要失去的。他本可以將嵇康救出來,但是他卻選擇代替他走上這個刑場,一面也是因為逃跑終究是沒有止境的,而若是造出嵇康已死的事實,就可以一勞永逸。
其實最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支柱,他覺得太累了,所以想要離開逃跑?將所有的責任都丟下來,就這樣做個不負責任的哥哥。
他也想偶爾不負責任一次,偶爾任性一次,偶爾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一次。
就一次,此生也就這麼一次了。
日上中天,時辰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