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女子站在床邊,呆呆地看著陰山教主發愣。在她記憶中,陰山教主從來沒這麼傷心過,當然也從來沒這麼有「人性」過,人只要會傷心,人性就還未泯滅。
陰山教主終於止住了哭泣,她紅腫著眼抬起頭,看著白袍女子,指指對面椅子叫她坐下。忽然問道:
「雪飛,你姓什麼?」
白袍女子愣了一下:
「姓白」
陰山教主又問:
「我姓什麼?」
「教主也姓白」
「你不覺得巧麼?」
白雪飛低下頭,品著這句話,她不知該怎麼回答。一個孤兒連自己身世都不知道,又哪會知道姓什麼?孤兒姓收養者的姓氏,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白雪飛抬眼看著陰山教主。
陰山教主眼圈一紅,忽又問道:
「知道狼人是我什麼人嗎?」
白雪飛點了點頭,自己出門去找狼人之前,陰山教主親口告訴她的。陰山教主眼淚又流了下來,呻吟著說道:
「你跟狼人是同胞雙生的兄妹!」
白雪飛忽地一下站起來,張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圓,她呆住了!陰山教主幽幽說道:
「你出生時身體太弱,又是女孩家,我沒捨得送人。那天飄了好大的雪,於是給你取了『雪飛』這個名字……」
白雪飛渾身顫抖,頹然坐回椅子裡,她眼裡流出了淚水,她抬起淚眼,卻見陰山教主眼裡的痛苦更濃、更深,臉也更蒼白、憔悴。陰山教主緩緩說道:
「你不要怪媽媽狠心,這裡面確實有難以啟齒的隱情,你雖然到今天才知道媽媽是誰,可從未缺少過母愛,可憐你那哥哥……唉!」
白雪飛湊到跟前,伸手替母親拭淚,陰山教主的眼淚卻流得更急,白雪飛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
「媽媽……」
撲進陰山教主懷裡大哭起來。
狼人拉著小喬,放腳急奔,跑到山腳下,小喬氣喘吁吁,央求道:
「狼哥哥,我跑不動了」
狼人鬆開小喬,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裡發甜,哇!噴出一口鮮血來。小喬一下蹦過來,像受驚的兔子,搖著狼人肩膀,急得嘴唇直哆嗦,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狼人擺擺手,說道:
「沒事」
身子卻抖成一團,牙齒也在答答打顫。
小喬扶起狼人,狼人一個跟頭又摔倒在地,喉嚨裡嘶聲低吼,手撕扯著枯草,眼睛通紅,如受傷的野獸。小喬急得跺腳大哭:
「狼哥哥!你別嚇我,你到底怎麼了?」
許久,狼人終於平靜下來,他慢慢站起來,沖小喬抱歉地笑了笑,可這笑該有多麼淒涼!小喬心痛得心都快碎裂,淚水皴紅了臉頰,風吹腫了眼睛。
客店裡,孤燈搖曳,狼人斜靠在枕上,臉如金紙,小喬替狼人蓋好了被,坐在床邊,淚水又流了下來。狼人伸出手,小喬把手遞過去,握在一起。狼人呼吸漸漸平穩,睡著了。窗外風更烈,老舊的門板窗欞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昏黃的燈火搖擺的更厲害,小喬聽不到,也覺不到孤單害怕,她只聽見狼人的心跳,感覺到狼人手中傳來的溫暖,她頭慢慢低了下來,枕著狼人胸口,睡著了。
一個白衣人站在門外,看著窗口發呆,北風刺骨,他覺不到寒冷,他的心更冷。烏鞘長劍斜斜垂在腰畔,漆黑的劍穗隨風亂擺,抽打著身體,甚至甩到臉上,他沒有痛苦,只有麻木,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
上官雲飛站了很久,天光已經見亮,他吐了一口長氣,慢慢離開,他知道這裡不屬於他,難道他不知道,自始至終自己都是局外人?走進門口,他渾身好像虛脫似的,癱在床上,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滑出了眼眶。
狼人睜開眼睛,見小喬臉上掛著淚痕,緊靠著自己胸口,睡得正香,他輕輕扯過一床被子蓋在小喬身上,他想下床,可是小喬卻緊緊攥著他的手,他只好又躺下來。
忽然門閂折斷,兩扇門板應聲大開,一個錦袍人跨了進來。小喬陡然驚醒,狼人翻身站在地上。來人看了他們一眼,轉過頭,說道:
「小喬,跟我走!」
「爸爸,我不能回去!」
小喬語氣堅決。喬三老爺回過頭,恨聲說道:
「你把爹的臉都丟盡了!為了這個狼崽子,你連爹都不要了?」
「狼哥哥病了,我得照顧他,就算回去,又能怎樣?我不會嫁給上官雲飛,就是死也不嫁給他!」
喬三老爺指節攥得嘎巴嘎巴響,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決定的事沒人能更改,你就算死,也要死在上官家!」
「爸爸,女兒已經想通,別的事一千件、一萬件都能依,惟獨這件事,恕女兒不能從命」
喬三老爺臉色氣得煞白,他背著手,來回走了幾遭,忽然伸手朝狼人咽喉抓來!小喬身一閃,擋在狼人面前,喬三老爺肺都快氣炸了,手指變鉤為掌,扇向小喬面頰。狼人伸手一拉,把小喬拽到身後,喬三老爺一掌走空,更是火上澆油,罵道:
「小雜種!我先殺了你!」
狼人臉色漲成了青紫,他慢慢說道:
「就算你是喬三老爺,也不能侮辱我!」
他的眼睛變得血紅,緊緊盯著喬三老爺,目光忽然凝聚,變成一束針芒,右手緩緩握住了刀柄。
「狼哥哥!你要幹什麼?」
小喬哀聲大叫。狼人手一鬆,放開刀柄。喬三老爺在狼人愣神間,手臂暴長,食指中指併攏如劍,刺向狼人咽喉!
「爸爸!」
小喬肝膽俱裂,猛撲過來,喬三老爺抬起腳,向小喬踹去。狼人伸手抓住小喬手臂,左腳登地,向後竄去,喬三老爺來勢更急,兩指仍指狼人咽喉!驀地一道漆黑長袖後發先至,有如疾風,擊向喬三老爺後心,喬三老爺心中一懍,腳下用力,身體躍起,堪堪閃過。長袖縮回,喬三老爺見門口站著一黑一白兩個蒙面女人。
狼人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他眼裡又充滿痛苦,身子也搖晃起來。小喬攥了攥狼人的手,緊緊靠著他,狼人心裡漸漸平靜。陰山教主冷冷地對喬三老爺說:
「人是我劫來的,你要找的人是我,不是他!」
喬三老爺看著陰山教主,又看了看狼人,恨得咬牙切齒:
「沒想到這個小兔崽子勾引魔教!我的女兒還心甘情願跟他在一起,傳出去讓我的臉往哪擱?」
「就算小喬肯跟你走,你覺得上官家還會娶她?」
「娶不娶是他家的事,嫁不出去,終老家園,也比在江湖上丟人現眼強!」
「你覺得你還好意思嫁女兒?」
陰山教主眼裡露出譏笑,接著說:
「與其終老家園,不如遂了他們心願。我看邪教的真小人,遠比正教的假君子可愛得多!再說狼人與本教並無瓜葛」
喬三老爺哂笑道:
「沒有瓜葛?貴教中事務繁雜,教主親自出馬管這等閒事?」
「所謂『遇上不平事,自有不平人』,本教一向倡導真性情,摒棄陳規陋俗,出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我的事你也管?」
「只可惜不是你的事,只能說跟你有關而已」
陰山教主淡淡地說。
「那麼說你是管定了?」
「對!」
喬三老爺雙手慢慢握緊,一步步朝陰山教主走過來,陰山教主紋絲不動,目光冷如寒星。小喬抖作一團,忽然哀聲叫道:
「爸爸,別再打了,我已跟狼人……我是他的人了!」
喬三老爺身形頓住,長歎了一聲,透著無奈和淒楚,咬牙說道:
「白冰!你幹的好事!」
陰山教主笑道:
「本來就是好事,狼人難道辱沒了你喬三老爺?他哪一點比不上上官雲飛?」
「我女兒不能嫁給一個無名無姓的雜種!」
喬三老爺眼睛變得通紅,他渾身哆嗦,又急又氣,完全失掉了往日的沉穩風,像個罵街村夫。
狼人覺得血忽地一下湧上頭頂,他又握住了刀柄,小喬死死地拽住他,狼人眼底冒火,牙齒咬破了嘴唇,滲出血來。白冰目露寒光,狠狠盯著喬三老爺,半晌,目光漸漸平和,緩緩說道:
「姓名無非是個代號,有名有姓遺臭萬年者,倒不如無名無姓好。出身門第有何用?不過是躺在祖先功勞簿上曬太陽而已,朱元璋尚且要過飯,放過牛,當過和尚,也沒誤了一統天下!」
「他不是朱元璋!」
「但他是狼人,這已足夠!」
喬三老爺轉過頭,看著小喬說道:
「你要爹還是要狼人?」
小喬叫了一聲:
「爸爸……」
淚如雨下,喬三老爺歎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小喬又哭叫了一聲,暈了過去。狼人抱起小喬,放到床上,小喬悠悠醒轉,撲進狼人懷裡大哭起來。狼人緊緊抱著她,目光始終落在小喬身上,再也不看別人。
北風從門外毫無遮攔地刮進來,狼人感覺不到寒冷,小喬哭泣漸漸平息,她靠得狼人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