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夜的北風,第二日清早開始下雨,到中午穿廊的青磚上就結了厚厚一層冰,院中的幾棵柿子樹上的柿子掉到地下都沒有人拾,連麻雀都不見蹤影。書房裡籠著旺旺的一盆炭火,狄希陳奮筆疾書,素姐在他對面的小書桌上算年帳,良久住了筆笑道:「今天真安靜。」
狄希陳站起來道:「冷嗎?我去房裡取襖來。素姐搖頭道:「算完這頁就完了,你呢?」
狄希陳踱到素姐身後,笑道:「我這個不急,我看你算。」素姐低頭撥算盤,他的手卻不老實,悄悄兒從肩膀移到腋下,慢慢向前,素姐扭了幾扭道:「休叫孩子們看見。兒子想來就要散學。」
說曹操曹操到,小全哥與小明柏合撐著一把油紙傘,都穿著木屐,穿過院子正朝書房來。狄希陳忙鬆了手坐回去,素姐攏了攏頭髮笑道:「假正經。」
狄希陳拋了一個媚眼給她,來不及說話兒子已是掀簾子進來,忙道:「快過來烤烤,學堂裡邊炕燒的暖不暖和?」
小全哥彎腰使火箸扒出一大塊紅炭來,一邊哆嗦一邊道:「還好,兩位先生說今天冷,叫俺們提前半日散學,已是帶著幾個順路的同窗一起坐車家去。」
素姐道:「這樣冷法,晚上加個羊肉給孩子們。」含笑對明柏道:「今兒在家歇罷,明兒包餃子吃。」
明柏道:「吃飯時俺再來,俺們藏裡還有十來個秀才在那裡抄書,俺這半個主人不在,只怕要鬧翻天呢。」
素姐道:「他們的伙食廚子剋扣沒有?明柏道:「廚子可不敢。春香姐日日開飯時都在後邊盯著呢。俺瞅著有幾個倒不像是來抄書的,分明是來過冬呢。俺們家好吃好喝,滾燙的熱炕。他們幾個白天睡覺,晚上點著燈在裡。聽說不是抄書,倒是賭錢!」
狄希陳皺起眉來道:「僕役們怎麼不說?」
小全哥笑道:「有得抽頭,怎麼會說?爹爹晚上去捉捉看,捉著了趕他們走罷。」
素姐道:「如今沒有不愛賭的,不如你晚上過去看看。確有這事,好言說他們幾句,把抽頭地僕役打發幾個。」
狄希陳笑道:「理當如此,晚上我去找明柏說話。」抽出七八張紙遞給兒子看,問他:「你們覺得如何?」
明柏側著頭合小全哥一行一行看下來,思索道:「這般俺娘是省心了,若是管家們藏私怎麼處?」
狄希陳笑道:「是人就有私心的,比方說這事照舊規行去,俺們能得一兩銀子的利息。經手地管家得一錢;若是掉個花樣兒,經手的得五錢,俺們得二兩。你覺得哪樣兒好?」
小全哥道:「爹爹不是說南邊兒有主人家沒落反叫惡奴欺負地麼。這樣行長了,俺怕本末倒置。」
狄希陳拍兒子道:「你比爹爹有出息。怕什麼惡奴?」
小全哥只是傻笑。素姐道:「小全哥說的也有理。我算完了,你在這裡慢慢想。孩子們,咱們後邊去。」
狄希陳擺手道:「這個且放放,咱們接著討論家訓,你自去。」
明柏可憐巴巴的看著素姐後頭去,小全哥偷偷牽他衣袖,兩個到書架上尋來家訓草稿,狄希陳道:「這些將來都是要你們守的,你們要是沒話說,爹爹就請文淵樓去印了。」
小全哥笑道:「俺沒有,明柏哥呢?」
明柏擺頭道:「沒有。倒是這個承包,俺有想頭。」
狄希陳道:「你說。」
明柏清了清喉嚨道:「比方田地叫家人攬了去,一年定了數叫他交租,他要貪財些,欺下瞞上,叫莊戶多交租子,咱們吃虧倒在其次,名聲兒就差了。」
狄希陳歎道:「防不勝防。還是照舊樣兒罷。」把他絞盡腦汁半個來月的幾張紙扔進火盆裡。小全哥去搶,只搶得半頁,狄希陳搶回來仍丟進去,拍拍手笑道:「行不通,就罷了。不必執著。咱們慢慢再想法子罷。」拍拍他兩個肩膀問功課。
素姐回房就叫人送換了新面子地薄皮袍來。狄希陳和明柏都是藍緞子,唯有小全哥的是青布面。明柏有些遲疑,拎在手裡不肯換,狄希陳笑道:「他在學裡不好穿綢緞的,你如今可是秀才,當有些體面。」
小全哥也道:「俺猜是夏荷姐以為俺還要到前邊去所以拿來布的,其實俺倒覺得布的好。」
狄希陳笑道:「那是自然,髒些兒也不怕。」說的小全哥不好意思笑起來,換了襖子隨狄希陳到後邊去。
果然他房裡炕上堆著兩大堆的衣服,夏荷跟冬梅兩個一人守著一堆在那裡看針腳,小全哥一進門,夏荷就丟下衣裳撲過來掀他衣服看他褲腳濕了沒有。
小全哥紅著臉讓開道:「沒潮。」
明柏幫著冬梅抱他的衣裳回房,扭頭笑道:「屁股上潮了好大一塊呢。」
夏荷不曉得他是耍子,追著要看,小全哥跳開道:「俺們借了廚子的木屐回來地。」衝進房裡揪著明柏搗了他兩下逃到上房,卻見爹娘都板著臉不說話,老老實實在邊上坐下。明柏追進來,才跨過門檻,見房時幾個人都板著著,就要退出去。
狄希陳看了他一眼道:「進來罷。」他方輕手輕腳到小全哥邊上坐下。
狄希陳把手裡那封信再看了一遍,方道:「楊尚書那邊捎信來說,有人在皇上面前搗鬼,轉眼就有內相來接收他家的玻璃作坊,叫咱們小心防備。」
小全哥道:「他家還是皇親呢,怎麼還要搶他家作坊」
狄希陳搖頭道:「如今是內相當權。朝堂上爭鬥的也厲害。俺是怕俺們家也成了炮灰呢。」
明柏小聲道:「相表叔合薛大舅那裡遞了消息沒有?」
素姐迸出一個笑容來道:「來貴跟小板凳方才去了。」
小全哥道:「俺們家有錢還是楊尚書家有錢?」
狄希陳道:「自然是他家。」恍然悟道:「怕什麼?已是要他家地作坊。自然不怕得罪他們,沒的不接著刨他家地坑兒反來尋咱們。」笑起來道:「無妨,還有相表叔呢。」
素姐道:「俺記得……現在那個內相。是姓劉?」
狄希陳微微擺頭,笑道:「方纔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那個承包地計劃沒法施行。咱們吃完中飯再說。」
素姐忙叫擺飯,紫萱從廚下捧了她手做的一碗湯上來,一桌子五個人坐在一處,只紫萱不知情,且笑且言。大家都有心事,只低頭吃過飯。小全哥沖明柏擠眼,拉著紫萱去他們房裡耍。素姐推說要午睡,關上門問狄希陳:「這個劉謹是什麼時候倒台地?」
狄希陳苦笑道:「你不記得,我更不記得了。好像就是這兩年?」
素姐惱道:「到底是不是?」她是小腳,學不得狄希陳在地下轉圈,索性脫了鞋爬到炕上。展開新彈的一床紅綾面子棉被睡倒,自言自語:「一天都不得消停。」
狄希陳道:「不妨,我恍惚記得劉謹是鬧地最撲騰的時候倒台。他手爪兒都伸到皇帝舅舅身上,只怕好事近了。」
素姐把被子一掀,彈起來道:「就怕咱們是撲扇翅膀風雲變幻的那只蝴蝶。」
狄希陳輕輕把她推倒。安撫她道:「無事,若真是這樣。咱們府裡的宅子能保下來就成。這些都隨他去吧。」
素姐歎息道:「不成。要不咱們造船出海。到那個什麼渤泥國去好不好?」
狄希陳輕輕笑起來,沿海多的是海盜。哪裡那麼容易出海呢,因渤泥國就想到《碧血劍》,自然想到《金瓶梅》,突然笑道:「我還記得《金瓶梅》地大部分情節,不如我寫下來獻給正德,再帶他去游龍戲鳳,如何?」
素姐道:「你還笑的出來!」
狄希陳道:「跟相於庭一塊說起來,這個小皇帝其實是個愛玩愛鬧的小破孩,哄他快活了什麼都好。聽說他還納了個大同的劉姓妓女,人稱劉娘娘的。我敢打賭他喜歡西門慶,筆呢?」坐到炕桌握著筆笑道:「研墨。」
素姐爬起來磨了幾圈道:「就怕來不及,你上大學時哪回作業按時交過。」說著丟下墨自己也笑起來。巴在狄希陳左手邊看他,紙上濃墨畫出金瓶梅三個大字,下邊全是黑點點。因道:「還要畫些方框框才好。」
狄希陳道:「說真格的,這信是楊家管傢俬捎來的,只怕做不得準,孩子們不曉得是不是嚇著了,你去安慰安慰吧。正德還有十幾年要活,我就當真把西門慶和他愛人們不得不說的故事寫出來討好他也沒什麼。」
素姐搶過那張紙揉成一團,啐他道:「不行,盜版不道德這話先不提,寫這樣的書,傳開了兒子孫子怎麼見人?咱們家地體制改革是你的正事,好好想這個。」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才下炕穿鞋去尋兒子。
第二日中午相於庭合薛如卞約齊了都到狄家來,相於庭袖裡抽出一個紙條兒遞給狄希陳道:「俺今兒才收到的,你哪裡得來地消息?」
狄希陳笑道:「一個朋友捎的口信,」展開來看,油竹紙上都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著皇帝擒下要造反地劉謹,今上愛財貨,楊家索性把作坊獻上去,皇帝已命一個侯內相來接手。狄希陳抹汗道:「和咱沒關係就好。」
相於庭道:「只怕還是要問你要配方合工人,你不如盡數寫出來,再覓幾樣好玩地東西托在京裡的程大人呈上去。」
狄希陳苦笑道:「並不曾藏私,那些配方你也有楊家也有。」
相於庭笑道:「你獻地和楊家差不多就使得。」
薛如卞道:「好玩的東西也不要貴重,村些俗氣些地好。俺們兩個是花天酒地。姐夫只好裝個撒漫使錢的二愣子,咱們三個聚在一起人家才不猜疑。」
狄希陳縮頭笑道:「俺不是個怕老婆的面瓜?既無大事,咱們吃酒罷。今年釀地好青梅酒。」
就把紙條兒封起來送給素姐。後邊備酒出來,三個人痛飲了兩日方才散去。小九得了消息來問。狄希陳已是去作坊送侯內相禮,素姐留他吃飯,說起承包失敗,頗為失意。
小九笑道:「也不是做不成。府上對下人們太好了些。他們本事都不小,心也大。不如各與些本錢叫他們出去經商。家裡只留來貴來富幾個足夠。」
素姐笑道:「不是沒有想過。人都放出去了,莊上可就沒人使。」
小九想了想道:「叫他們種菜可是大材小用,比方你們家種菜的,只留一個狄九強看著長工就使得。種地自有狄忠,其實五哥樣樣都來得地。你家個個管家論本事比別人家都強,只是在府上出不了頭,你們用著也不安心,若是派出去做生意,豈不是兩便?」
素姐笑道:「原來是我們把簡單的事辦複雜了。家人不要個個都有本事的。」
小九笑道:「早就想合嫂子說知。只是一直不好開得口。」
素姐道:「承狄九先生指點迷津,想吃些什麼,嫂子親自去做了來謝你罷。」
小九瞅了一眼在邊上對他翻白眼的秋香道:「叫秋香煮壺好茶來。嫂子炒幾個小炒俺拎家去罷。」
素姐果真炒了幾個菜,蒸了一小桶香梗飯。叫個管家拎著陪他翻山回家。秋香不樂意素姐待小九客氣。人一走就氣呼呼搬了個盆當堂屋洗茶碗。素姐一進門她就哼哼:「奶奶,九老爺還順走了您那包松蘿。」
素姐笑道:「那本是就要留給他的。倒是你如今越發小氣了。」
煮酒笑道:「可不是。俺昨日問她借根天藍絛子使,她都不肯。」
秋香紅了臉啐她:「那是來貴地,你借去像什麼話兒?」
到了晚間狄希陳滿臉笑容回來,一進門就道:「天可憐見,俺們遇見好人了。」
素姐道:「休吊人胃口,快快說來。」
狄希陳拿架子道:「他一見跟著俺們去的狄算盤就說認得他。」
素姐想了想道:「上回打發小算盤去替丁媽媽尋親的?」狄希陳點頭道:「合丁媽媽是同裡,據說還是表親,我叫人接丁媽媽去了。」
素姐歎口氣道:「這也不見得就是好人。」
狄希陳道:「和他說了半日話,像個有見識的,來貴抽空見了幾個舊日工匠,說他們過的不錯。只是咱們種的那些梅花都叫侯內相挖起來大缸運京裡去了。可惜我搜羅了那麼久,搬家時都沒捨得刨。」
素姐笑道:「無事就好,九弟今兒跟我說,咱家人是太能幹所以不好管,不如給些本錢出去做生意。」
狄希陳笑道:「做買賣不如辦做坊。叫他們自負贏虧,我們只收紅利,如何?家裡招幾個老實種地的就使得。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心裡轉了幾轉,先擇出六個出挑的管家來,按著性情配成三組,就與素姐說了,立時召了來,問他們可肯做生意。
這幾人本以為有來富來貴壓在上邊再不得出頭,如今老爺問起如何不肯,狄希陳立時撤了他們的執事,叫他們趁著年前去府裡臨清各處轉轉,想好了能做什麼再來回話。
素姐沒了顧慮,還照狄希陳地設想,單點了一個牛二管運輸,狄九強管菜園子,來貴總管莊上,狄忠總管墳莊,來富總管鋪子和作坊。那六個人的缺並不找人替補,試行半個月也無阻滯,狄希陳再抽出四個來,笑道:「慢慢兒來,調出這十個人,家裡一下子空了不少。那些且等明年罷。」
素姐正忙著各房收拾到府宅過年,笑道:「差不多了。再抽就無人使了。咱們家那些孩子,只教識字和簡單的算帳罷,慢慢兒挑到來貴他們身邊學本事,差不多地放出去跟著學生意。好不好?」
狄希陳笑道:「使得,倒是今兒四叔來尋我,你猜是為什麼?」